“这玄天道里发生了什么?也和刚才的路一般险恶吗?”云凤关切问道。
“要我细说也可以,只怕会吓着了你们。”龙啸天咽了口气道:“那玄天道高宽不到七尺,伸开双手便似能触到两壁,头顶的壁蓬是拱圆的,就像一个幽深的墓道。
初起时也无甚异样,我们一口气行出十来丈,远远望见前方的石壁上满布斑驳金光,还舞动着无数条细长的东西。
我们放慢脚步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段‘石壁’乃是由千千万万个白肉人身所砌!那些零乱的躯体被牢牢挤叠在一起,头颅和身体的部位都清晰可辩,只伸出来无数苍白的枯指手臂,那些肉块中间,还夹着很多三指长宽的金块。
那些金块甚是古怪,看一眼便让人有忍不住伸手去拿的冲动!”
龙啸天说得极为平静,可在旁三人听来又不自禁地战瑟起来。
“那中间空出的缝隙,堪堪不足一肩宽的距离。杜圣心在肉墙外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侧身走了进去。我自然不落其后,可我刚走进几步,那些肉块中的头颅便纷纷睁眼转向我们。
它们歪斜地大张着嘴,嘶哭嚎叫,那些躯体也试图挣脱般奋力扭动,所有金块被带着不住地翻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而那些手臂,则在空中狂抓不止。
它们什么也抓不到,便更为疯狂地挥舞,相互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如潮如浪,那情形当真可怖至极!
我越走越是胆颤,那些手指和金块,偶尔碰触到我们身体,阴寒入骨。我索性闭上眼,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般走了也不知多久,我全身虚脱,只感觉右手指节越来越酸麻。
“嗯?”陆少秋最先惊觉:“你手怎么了?”
“那时我听到杜圣心在我前面冷悠悠说道:‘已经出来了,可以放开我胳膊了吗?”
白玉郎咯咯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抓着他胳膊的?”
“忘了。”
“后来呢?”云凤也忍俊不禁。
“我们刚在庆幸,前方不远处隐约行来一个黑影,它来得好快,还夹带着一股刺骨的寒风,未等我们转回神,它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却原来是一个瘦骨如柴,浑身褴缕的乞丐,他背光而来,看不清容貌,隐约中只看见他两手不停地从身上扯出几根长长的物事,看似很沉,扁扁的也不像是衣带。
“那究竟是什么呀?”
龙啸天停了停。
“是他的肠子!”
“肠子!?”
“对,血淋淋地,还有很多蛆在上面爬。”
陆少秋脸色泛青,不自禁把屁股挪了挪。
龙啸天续道:“我看到他肚子上烂了个大洞。他全身几乎只剩了一副骨架,两只眼珠死灰色,深深地嵌在眼窝里。
他开始倒退着跟着我们走,嘶哑的声音像呻吟喘息一般,不停哭着说他很冷,没衣裳穿;他很饿,乞求给他些食物。”
“咦~~”白玉郎不禁皱眉。
龙啸天看了他一眼,道:“那时我不知怎么的,心里又怕又酸,几乎就要停了下来。杜圣心瞪了我一眼,越步赶在我前面,那饿死鬼在我们之间犹豫了下,就赶上去缠住了他,我便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
刚定下神缓过一口气,就听杜圣心嗓音发颤,在前面气极败坏地吼:‘你饿了,可以咬自己的肠子来吃!冷了可以缠身上当衣裳,少烦我!’”
云凤突然皱眉道:“我以为他不害怕呢,看来也是吓得不轻。”
“何以见得?”白玉郎问道。
陆少秋摇头笑道:“杜圣心高傲得很,谁骂他都爱搭不理,还当那是气度涵养。他若不是心虚害怕,是绝不会对人这么吼叫的。”
龙啸天点头:“不错,他那时想必也是害怕得紧,烦恶得紧了。
说来也怪,那饿死鬼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居然就真的开始把肠子往身上缠,还忙不迭抓过一截来塞进嘴里,那情形当真是匪夷所思!好在他停了下来不再纠缠,我们便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甩掉那怪物,我开始感到一阵难耐的饥渴,行了几步,竟真的闻到一股饭菜的热香。我眼前一花,廊道前面出现了一个拐弯,一家酒楼漂亮的门廊斜斜地横在那儿。门口是条宽畅的街道,灯火幽弱,看天色刚入暮,门前往来的客人甚多,进进出出很是热闹。”
“你们终于到了玄天界吗?”
“不是,那也全是假的。倘若我们真的踏进了那家酒楼,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龙啸天尤有后怕地叹了口气:“当时我心神恍惚,放慢脚步几乎就想踏了进去,杜圣心在前面冷冷喝道:
‘龙啸天,你若饿了,也咬自己的肠子来吃!还不快走,看你脚下是什么!’
我朝地下一看,发现脚下的青石地砖与方才廊道内的一模一样,我打了个激凛,加快脚步向前奔出,街道消失净去,四周景物又恢复了廊道原貌。”
“当真是好险!”白玉郎松了口气,转头斜觑龙啸天道:“龙啸天,看来我爹爹还是蛮照顾你的呢。”
龙啸天也不回避,点头道:“确实,在玄天道内,我们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当我真正害怕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去依赖他。而他再害怕,也还是会倔强地照顾身边的人……”
他落寞地苦笑了下,嗤笑道:“只可惜,只要是遇到跟岳雪梅有关的事,杜圣心就会变成个需要别人照顾的白痴!”
“我娘?你们莫不是遇到她了?”陆少秋惊道。
龙啸天也不接话,低低道:“佛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现在想来,玄天道内遇到的都是窥探人性欲念拒碍的幻象罢,每个人遇到可能都不一样。我们经受住了前面的数重考验,差点就在最后关头遭了栽。”
“你们又遇到了什么呢?”云凤急道。
“是色欲,情关!”龙啸天叹息道:“我们刚又行了几步,扑面飘来一阵胭脂的香味,隐约还听到许多悦耳的嘤咛笑语。很快,迎面走来十多个装扮艳丽的妙龄少女。
他们个个姿容佼好,穿着薄透的轻纱衣裳,隐晰可见玉琢般的体肤。见到我们,便迎上来与我们搭话,厮磨纠缠,恳求我们停下来陪她们一会儿。她们虽身仪轻薄,却也端庄有度,不似风尘烟色。”
“风尘烟色是何模样,难道你见过?”陆少秋突然打趣他道:“龙啸天,说老实话,你那时就不想停下来陪她们聊几句?”
他乌溜溜地眼珠盯着龙啸天转,有心看他的笑话。
龙啸天淡然一笑道:“如果我说不想,那定是会被雷劈!再怎么说,我龙啸天也是个男人。”
白玉郎拍手叫道:“好个龙啸天,当浮一大白!”说罢端起酒来向他敬了敬。
两人对饮既罢,龙啸天又续道:“想要摆脱她们,既不能恶语斥骂,也不能用武动粗,着实不易。
杜圣心定力极好,竟对她们不视不闻疾行如初,我也只得默颂心法,尽量不让自己会心于她们。
她们就这般亦步亦趋地随了我们行出数丈,方才脚力不胜落在后头。开始冷言讥讽我们不解风情无能人事,一改方才端庄之仪,言辞刻薄,骂得极是难听。
堂堂七尺男儿,生受女子这般讥谤辱骂,当真是奇耻无伦。若在平常时候,只怕谁都会忍不住回身去与她们理论,那便中了她们的套了。
她们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杳去,我刚松一口气,前方突传来几声女子的挫泣,时断时续。
就见杜圣心放慢脚步细听了会儿,忽然发疯般向前奔去,大声叫着‘雪梅’。”
“雪梅?是我娘?”陆少秋惊道。
“嗯,我也听出来那的确是你娘的声音。”龙啸天点头道。
云凤突有种忐忑的好奇,探问道:“都说我长得像小流星的娘,声音也像吗?”
龙啸天似是费力思索了一会,方才道:“云凤姑娘莫怪,论长相,你们俩确实相像,只个头儿,她似乎还比你高些。……但若论声音,岳雪梅远比你细柔得多,而且她精通音律琴艺非凡,唱的歌儿,更是好听。”
众人闻其言皆恍惚了阵。陆少秋眼有伤色,低声道:“我已经记不得我娘的声音了,也从没听过她弹琴唱歌。”
龙啸天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陆少秋郁闷得半晌,方才问道:“你们遇到的真是我娘吗?那她现在在哪儿?”
“如若那真是你娘,就算让杜圣心灰飞烟灭,量他也是甘心情愿。只不过这会儿,你们也就见不到我了。”
陆少秋与白玉郎两人各有心结,无意地抬头互望了一眼,默然不语。
龙啸天道:“我紧跟杜圣心向前奔了几丈,见到前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女子,梳着松松的压鬓长髻,正倚坐在壁脚下埋头哭泣。
听到喊声,她摇摇晃晃站起,立时便听得铁器叮当,但见她四肢和腰间都束了粗链,被牢牢锁在石壁上,看那身形体态,像极了小师妹小时候的模样。”
旁听三人无不动容。
“杜圣心奔上去,那女子抬起头来嘤嘤地哭,红红的眼睛娇娇切切地望过来,只这一眼,杜圣心便发了疯般冲上去撕扯那壁上锁链。岂料那链子牢如生根,竟是一动不动。
我到得近前,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确是岳雪梅,隐隐还能闻到她身上梅花的熏香味。”
“不错,我记得那味道!每年梅花开的时候,我娘都会让城里最好的胭脂店为她留制一些香油香水。”
“就在那时,身后的长廊里传来土石崩落的嗦嗦声。我们初起时并不在意,以为是铁链松动的声响,谁知那声响越来越大,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震荡。
杜圣心神情激动,可任凭他怎般用力,铁链还是纹丝不动。
我极是奇怪,凭他的武功,金钢之柱经他这般拉扯也当断了。心中焦急,便上前助他。岂知一运内力,丹田虚无,竟似功力尽失。只这一怔的工夫,廊道便整个摇晃起来,好似要崩塌一般。
那个岳雪梅见我们扯不下锁链,更是焦急得放声悲啼,杜圣心喘着气强笑着宽慰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我们三个随着廊道一起颠簸,天旋地转。我拉住杜圣心道:
‘我们快走!你忘了那阴官怎么说了,玄天道内不能停留!只要我们往前走,廊道崩塌就会停,回头再想办法救她!”
龙啸天说到此停了停,席间三人俱各欲言又止。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三人互视默然,不知所措地眨眼。
“不错,我承认。”龙啸天低头转着指尖的酒杯,沉沉道:“那时我也只是急于逃生,并未想到如何救她。”
三人闻言沉默。
龙啸天叹了口气道:“小流星,有很多事情,尽管你不能接受,但却是事实。对于你娘,我想,是再也找不见第二个像杜圣心那般在意她的人了。”
陆少秋咬着唇,心有不愿地哼了一声。
龙啸天叹气续道:“那时际,生死去留只一念之间。杜圣心已完全失了理智般紧紧抓着壁上的锁头,对我吼道:
‘要走你自己走!我要救雪梅,就算灰飞烟灭,也绝不让她再离开我!’
说着用力甩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就在这时,方才还十分虚弱的岳雪梅突然扭身紧紧抱住他臂挽哭喊道:‘杜圣心你不能走!你不可以丢下我!’
杜圣心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突然一脸痛苦地摇头道:‘你不是雪梅,不是!’他声音中满是绝望失落,手却仍抓着锁头不放,失魂落魄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
‘不是就快走!’我从地上站起来用力扯他,他却对我吃吃笑起来,惨然道:‘龙啸天,你走吧!我不想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雪梅-----”
我突然感到无比厌烦,反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杜圣心你清醒点!你都说了她不是我们小师妹!”
“打得好!”白玉郎突然握拳轻捶了记桌子。
“那个姑娘,―――真不是岳雪梅吗?杜圣心是怎么知道的?”上官云凤小心翼翼道。
陆少秋也是一脸疑惑地望过来。龙啸天沉默得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若杜圣心说不是,就肯定不是。”
三人一齐呆住。
“后来呢?你们是怎么出的玄天道?”
“那时整个廊道完全崩塌,杜圣心那头目力能及的地方,已被一片黑沉的虚无吞噬,大块土石落雨般砸下。而我身后却暴起一道强光,晃亮了一片。
杜圣心突然眯了眯眼,随即兴奋地站起,一把甩开那女子的手向我这头猛冲过来,还把我撞了个趔趄。我也没空恼他,慌忙跟上。
身后灰石弥漫,头顶黑压压地掉下大块大块的岩石,我俩使尽全力向前狂奔,身后传来无尽空旷的落石声,还有那女子渐渐微弱的哀叫,听那动静,她和整个廊道都塌入了无底的深渊。
“哼,到底还是怕得很,跑得倒比你快!”陆少秋不以为然地举起酒杯放在唇边小嘬。
“他终究还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上官云凤幽幽叹道。
“不对,”龙啸天突然皱起了眉困惑道:“现在想起来,他那时像是在追着某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