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暗无天日,寂静如渊,所见所闻皆空空如也,完全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所以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而易林心系长孙霖,悲痛万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长孙霖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都开始变得模糊了。
易林蒙着眼,跟着李林甫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水牢。一丝阳光照在易林脸上,他仰脸迎向阳光,感受那一丝丝的温暖。
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之后,易林扯开蒙眼的黑布,而李林甫早已经不知所踪。
易林看着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自己,无奈苦笑。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天生的心肺衰竭倒是因为那些血蛭而治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易林审视四周的环境,都是石壁,石壁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的佛像,姿态万千,俯视众生。那一缕阳光是头顶落下的,易林以为到达了外面,其实还没有,这里是一处山洞,不对,是地底深坑,头顶那个洞竟然是在地面上的。
此深坑深百丈有余,即使轻功卓越也不可能飞身而上。易林只好沿着其中一条隧道潜行,既然李林甫领到此处就消失不见了,那么证明此条路必然可以回到地面。隧道虽然有分叉,而且看起来四通八达,但主道却是十分明显,偶尔见到一盏长明油灯照路。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竟然是一个天然的巨大溶洞,中央处一处水潭,搭建着纵横相通的十字吊桥,水潭四周地势高低不平,但却被开凿出许多平台,平台上搭建有石屋和木屋。溶洞一侧的高台上,燃烧着一坛火,把整个溶洞照亮,陆续有人屋子间的过道穿行。更让人惊叹的是,溶洞往远处延伸,竟然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座地下城。同行的石道上,有人在叫卖着各种怪异的商品,每个人都神色木然,浑身透着一股警惕。
易林大概算是猜到这里或许便是传说中的地下鬼城吧。传言道,洛阳不良井,长安河洛城。这河洛城指着便是一座埋藏在长安城地底下的鬼城。当初建造长安城的时候,奴役了许多河洛异族的能工巧匠,但这些河洛异族知道长安城一旦建成,他们就会被坑杀,由于不甘于被欺压奴役后被杀,于是偷偷在长安城的地下利用河洛异族精通山川地理的能力,修建了这座地下城,藏了进去。然而,地下城毕竟是地下城,昏暗无比,不见天日,再加上潮湿难耐,一般人难以适应,久了就会引发各种病痛,命数不长。当初的河洛异族剩下多少人不知道,但如今的鬼城却被许多见不得光的人所占据,犯罪的,躲避仇家追杀的,逃避兵役的,被流放的,做黑市生意的,等等。鬼城就是长安城表面繁荣的阴暗面,在这里,都是戴罪之人,花一吊钱就可以请到一个亡命之徒帮你去杀人。
其实,长安城的官家早就发现鬼城的存在了,只是由于鬼城里窝藏着太多穷凶极恶之人,再加上鬼城四通八达,机关重重,不好管控,几次派兵清剿始终无功而返,最后都死灰复燃,久而久之,官府也懒得再去清理,就让鬼城里的人自我管理,自生自灭。
易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这样的形象在鬼城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鬼城里污秽肮脏的人实在太多了,如果是穿着光鲜亮丽反而不正常了。易林连续问了好多个人如何上去地面,都被摇头回绝。
近几年,拜火教传入了这座地下城,说火神将会降临长安城,焚烧一切,造就新生,拯救所有的苦难之人,让这地狱世间得以解脱。鬼城民众,狂热非常,纷纷入教。于是拜火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教义在暗中快速地蔓延开来,大有压过佛道之势。
鬼城的石壁上,除了前朝留下的佛像,随处可见拜火教的符号和标语:拜火圣教,星火燎燃,焚尽世间,死而后生。几乎所有的拜火教信徒都是狂热分子,坚信火神共工将降临世间,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他的教徒,必须奋起反抗当权者,舍身成仁。若是将来某一天鬼城失控,拜火教的狂热信徒涌入长安城,必将迎来一场残酷的杀戮。
易林叹息一声,天地不仁,则恶鬼横生。
易林来到水潭边准备洗把脸,只见几个小孩正在玩耍,于是上前问道:“小孩子,你们知道怎样上去地面吗?”
其中一个较大的小孩壮起胆反问道:“你有钱吗?”
易林摸了摸褴褛的衣衫,摇头道:“没有。”
那小孩又说道:“那你有吃的吗?”
易林又是摇头:“没有。”
那小孩笑道:“你什么都没有,上去作甚?”
易林道:“什么都没有就不能上去吗?”
那小孩伸手扒开易林的肩膀,搓掉污泥,讶异道:“你怎么没有印子?你不是咱们这里的人。”
易林疑惑道:“什么印子?”
那些小孩起哄道:“不在鬼城出生的孩子,大都是被烙上印子然后躲藏到这里的。”
易林这才想起鬼城是戴罪之人流放之地。长安城的家族,有人犯了罪,被牵连的亲属,如果罪不至死,青壮年则发放边疆去充军,老弱病残就打上烙印赶出长安城,有些人不愿离开,就偷偷逃到这鬼城里,苟且偷生,自生自灭。
易林拉着那孩子道:“我现在虽然没钱没吃的,但我上面有朋友,他很有钱。”
那小孩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们现在要去找吃的,你要是不想饿肚子,就跟着来。”
说着那几个小孩赤脚一路小跑,沿着一条隧道走远了。易林犹豫了一下,跟着跑了过去。
隧道里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易林实在想不出来这里能有什么吃的。那小孩见易林跟了上来,笑哈哈道:“你赶紧过来帮忙,拿着这个网角。等会得抓紧了兜住,别让食物跑了。”
几个小孩手忙脚乱地拉起一张水草编织成的网,兜在一处人头大小的洞穴,洞穴的下方便是一条流动着的污水的沟渠,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易林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到底是什么?”
那小孩道:“我听大人说,这上面便是长安城最大的赌坊。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这洞穴是赌坊后厨挖通下水道,排放馊水和食物残渣用的。没到这个时辰,排放的东西最多。运气好的话,咱们还往着不少好东西呢。”
那小孩话音未落,残羹剩饭伴随着馊水哗啦啦地被排放落下,最后被网住的是几根吃剩的大骨头和鸡架。
几个小孩欢呼雀跃,大喊道:“好东西,好东西!”
易林苦笑道:“这东西哪里好了?”
那小孩道:“有牛骨和鸡架,哪里不好了?”
易林难以置信道:“这能吃吗?吃了不闹肚子才怪。”
那小孩老气横秋地道:“你懂什么。用锅再煮一下,可以杀菌除臭,吃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易林彻底无语了,苦着脸道:“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这东西的。你们告诉我怎么出去,我请你们吃大餐。就吃这家赌坊的,大鱼大肉任你们选择,怎样?”
那小孩不屑一顾地道:“你就吹牛吧你,看你这瘦不拉几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有钱人。不过你肩膀没有印子,不是罪人,上去之后应该不会被官兵打死。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出去,就是有点远。”
易林见有机会逃出生天,兴奋地道:“你们的肩膀不也没有印子吗?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跟着我一起出去。我带你们去吃香的喝辣的,决不食言。”
那小孩毫不心动地道:“我们虽然没有印子,但我们爹妈有印子,若是被发现,可是要被抓去当兵打仗的,而且是冲在最前面送死的那种。我们才不上去呢。”
易林道:“我上面有人罩,放心,绝对不会被抓去充军的。”
那小孩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易林道:“信不信由你。要怎样你才肯带我去。”
那小孩道:“带你去也可以。等我们吃饱喝足了再说。”
易林苦笑道:“那你们赶紧吃。”
易林看着几个小孩狼吞虎咽地吃着捡来的残羹剩饭,心里难受万分,既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恨。悲的是底层人民的逆来顺受、不知反抗,恨的是当权者的丧心病狂、欺压弱小。
下水道的糜臭在鬼城的洞穴里四处弥散,让人窒息。硕大的老鼠到处乱窜,啃噬着下水道里的残渣剩饭,有些胆大的老鼠甚至还和人去抢那些鸡骨牛骨。没有人会想到,鼠患鼠疫已经悄然在这座地下鬼城里引发了。
易林长长叹息了一声,天上人间,地下鬼城,这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的死活,当权者又怎么可能会在乎呢。当权者从来就只知道争名夺利,至于他人的死活,不过是成大事的垫脚石罢了。在他们看来,鬼城里乃藏污纳垢之地,躲在里面的人无非是些死有余辜的戴罪之人,就连苟且偷生都是一种奢求。
鬼城的四面皆是石壁,石壁雕刻满了神态各异、慈眉目善的佛像,密密麻麻的经文,然而,困在这暗无天日之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求神拜佛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正因为如此,拜火教才会渗透得如此之快,借助鬼神之说,蛊惑苍生,可笑的是普罗大众都以为能够得到救赎,最后不过是身陷囹圄,被异端分子利用罢了。天下兴亡,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易林心中叹息,这世间的光明与黑暗果然是形影相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