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离庙下西南方二十里许的山坳里,有个地方叫屏峰园。
不到其地,光听其名,就让人浮想联翩——山峦如屏风一般包围着的家园,该是多么蔚然深秀。
此地位居义门山脉深处,在甑山的西面,天子冈的东麓,四围皆山,只通过山径与外界相连通。
如果从庙下前往,一般只能先往西到达凤梧,再转折向南,走完村与村之间沟通的卵石路、石板桥之后,再沿着崎岖的乡间小道走上十多里,转过一重重的山,才能到达。
小村总共也就三四户人家。
在村子东南一处山坞里,有个几亩地大的院落,当中一幢三开间的两层楼,耸着马头墙;北首是一溜五间的平房。
四周有着一人多高的粉墙,墙上有各种用瓦片叠成的造型别致的花窗,沿墙根种着许多果木和花草。
房子的周围,除了南向的大门没有遮挡,其他地方三米开外都密植着香橼、金桔、无患子,从二楼的窗口便伸手可及。
这些果树与灌木之间,却是略显空旷的草地与小径。
这些绿植,参差错落,疏密与高矮的搭配,进入院门就能强烈地感受到。
院子北面与西面俱是坡度较小的平缓小丘,南面院门外流着一条清澈的小溪。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都是一处绝佳的隐居养怡之地。
周止泉老先生一家在此已住了几十个年头。
连最小的周紫苏,也不知不觉长到了18岁。
且说这日清晨,周紫苏因昨夜看书过晚,为书中主人公命运所系,一宿心神不宁,朦胧间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在梦中。
后来听到姐姐周白苏在楼下脆声与人打招呼,才起身凭窗观望,却见一名俊俏小哥进了院子,手里牵着一匹毛色黄亮的骏马。
好一个丰神俊逸、骨骼清奇的青年郎君。
只见他豹形身材,四肢修长,皮肤白皙,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如山泉般清澈明亮。
还有那对嘴唇,竟如涂了胭脂一般,红得让人心跳。
她们家难得来人,更难得来一个男人,何况还是一位如此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周紫苏忽然有些慌神,想穿衣,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并且丢三拉四,好不容易才穿戴停当,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生怕出现什么不雅之处。
而急急忙忙下楼之时,帽子又被楼梯口的柱头挂了一下,一时哗啦一下,落下满头的青丝来。
她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头发重新绾回去时,却见爷爷站在楼梯下面,微笑地看着她说:
“慌什么?不就来了个客人么?”
她突然觉得爷爷的目光有点意味深长,顿觉一阵脸热,娇羞地唤了一声:“爷爷——”
说完索性披散着一头秀发,迎着来人走去。
来者正是秦时月。
他于凌晨从庙下白猿仙师庙出发,看看天色尚早,故而一路迎着薄雾,缓辔而行。
渐渐的,卵石驿道变成了山径田塍。
穿过几处凉亭以后,他并没有往露天煤矿那里去,而是沿着山边小道,一路往南疾进。
到得一处谷地,见青草溪收拢得只有二三十米宽了,才打马涉水而过。
他这条路线,乃是为了避开煤场上空的吊桥。
那桥是临时架设的,风吹着都会动,人走上去更会晃,马踏上去自然会产生很大的摇摆和动荡。
加上桥面的木板不完整,对马的考验实在太大。万一受惊或失蹄,场面将无法收拾。
所以他宁可绕一些远路,也要确保人马的安全。
过溪之后,他沿溪往回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座气势不俗的石拱桥,两头各有一株参天古樟,桥下又是淙淙的流水。
他在桥上勒马立住,辨别了一下溪流的方向,原来来自西边的一带山峦,从桥底流过后汇入青草溪。
时月想,按照方位,估计只要顺着这条溪流逆行,就能找到屏峰园。
果然,这一路过去,又是一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境界。
到了山脚,方见两山相夹,中间一溪,溪边一条羊肠小道,巨蛇一般游入山坞里去。
这水流呢,越往山里进,越是丰沛和清澈。
溯溪而上几里,再见到一座石拱桥时,屏峰园到了。
因为拱桥的一头连着一块巨岩,石上凿着“屏峰园”三个颜体大字呢。
过桥,右边有溜小山,朝南的坡上,卧着几间茅草房。
这些房子的墙壁是用黄泥和着稻草丝筑成,有的地方已经开裂。房子四周的草坡上,几只鸡正在散步觅食。
时月不急于下马,而是继续前行。
前方是一处山坞,进去便见一幢瓦屋隐约在绿树丛中。
近前一看,有个院落,围着有镂窗的粉墙。
当中一个木头台门,稻草覆盖的门楣上,刻着“药庄”两个钵头大的篆字。
两边粗大的木柱上,也用拳头大的字,刻着一副对联:
焦琴弹落天边月,
野鹤衔来世外丹。
用的是类似李斯《峄山碑》当中的小篆字体。
在这山野之地,竟然有着如此雅致的门楼,可见主人的修养。秦时月看着,不禁有些出神。
“请问客官找谁?”
他循声望去,只见台门边嵌着竹叶砖雕的镂窗后面,露出一张年轻女子俊俏的脸。
他说,自己来找一位名叫来自平的朋友,是住这里吗?
年轻女子笑了笑,为他开了院门。
他看看眼前的女子,年龄与自己相仿,体态轻盈,美目顾盼。
秦时月牵马进入,不由细细打量眼前这座开阔的庭院。
对面矗着一幢两层三开间的木楼,白墙黑瓦,耸着高高的马头墙。
墙上爬满了红木香。
楼的周围,种满了花草树木,而且层次甚多。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个活泼的身影来到面前。
时月定睛一看,是个长发如瀑身形窈窕的美少女,红唇皓齿,一双秀丽的眼睛波光粼粼地打量着自己。
秦时月立住脚,对她笑笑,叫了声“姑娘”,便不知道再说点什么。
他被少女的美丽和清纯所震惊。
刚才开门的姑娘冲时月一笑,说:“来自平的事,你问她便是。”说完冲长发少女笑笑,消失在花草丛中。
长发少女抱了下拳,含睇对着他浅笑,口中发出柳莺一般清亮的声音:“您好。我叫周紫苏。紫苏是一种香草。”说完抿着唇,有些羞涩地看着秦时月。
秦时月抱拳作礼,说:“原来是周姑娘,幸会,幸会!鄙人擅闯尊府,多有打扰!”
“今天叫‘尊府’,那天说‘宝苑’,公子呆也不呆?”
秦时月听了大惊:“来自平是您什么人?莫非他告诉过您我们的事情?”
周紫苏莞尔一笑,说:“哈哈,吾兄终日在外游宴,岂有心思顾及家人,休要提他。”说完莞尔一笑,将脸转向马儿,双手轻轻抚着黄膘马的鬃毛,赞道:“好漂亮的马哦。”
那马似通人性,见到这么漂亮的少女,一见面还对它这么友好,似乎也很享受,摇着尾巴,眨巴着大眼睛,有点害羞地用头小心地触碰着姑娘的纤纤玉指。
秦时月见状,急忙作礼道歉,说:“请周姑娘息怒,鄙人专为拜谒令兄而来,如有冒昧,还请宽恕为盼!”
周紫苏见到秦时月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盯了他两眼,然后目光变得温柔,轻轻地说:
“兄长不在,妹妹可否代他尽地主之谊?”
她看看秦时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益发觉得可爱,温柔地做个手势,说:“公子,请——”
沿着花径,秦时月随周紫苏来到一座圆月门前,门上以隶书写着“兰麝住云”四个字。
“好字!”秦时月赞了一声,还下意识地醒了醒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却又讲不出是什么花的香气。
这股独特的幽香,还有这隶书的稳重,让他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
前面的周紫苏便也停了下来。
秦时月觉得这字体选择得恰到好处。
要让云驻下来,当然用稳重些的书体比较好;但如果将“住云”二字换成“飞云”,则用行草来写,就比较切合意境了。
他想,自己这几天不就是一朵飘来飘去的轻云么,到此小驻,聊寄浮生半日,不亦乐乎?
周紫苏告诉他,周围这香气,是院子里的绿植散发出来的。这里的绿化,有十多个层次呢。于是一边走,一边指点给他看:
最低的是地面长不高的山坡草,才寸把高。这种草,时月认识,农村山坡上到处都是。乡亲们还在上面晒毛纸。小时月与小伙伴们经常在上面摔跤戏耍的。
再高一点的是沿阶草和麦冬。大多长在踏步、墙根和小径的两侧。
再往上是低矮的黄杨木、红花继木、女贞等灌木。
第四层是杜鹃、青木。
这两者构成花径两侧的主要装饰物。
再往上是修剪成圆球状的红叶石楠、枸骨、火棘。往往植在小径的拐角处,起到一种隔断作用。
第六层是垂丝海棠。主要装点墙角。
第七层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和上面种着的蜘蛛抱蛋、南天竺、绣球花等。营造出一种由绿植构成的岛屿。
第八层是樱桃、梅花。也常常忽然出现在墙角或小径的转折处,让人收获一份惊喜。
第九层是金桔、石榴、胡柚、香圆、香泡。
第十层是朴树、榆树、榔树等高大的树种。
以上两样主要用于掩饰墙面……
几亩大的庭院,不管是脚边还是头顶,都簇拥着绿植,难怪会飘满着这么一股异香。
来自平和他眼前的这个漂亮妹妹,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以住在如此美妙的神仙之境。
秦时月想着,不禁又重重地深吸了几口气。
穿过月门,眼前就是刚才所见的那座中式主楼。
砖砌的门楼上刻有一枝梅花,两边的青石条上阴刻着一副对联:
才听竹叶皆唐句,
又睹梅花品宋诗。
用的正是行草体,书风明显承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和北宋名家米芾的风格,但起收笔少了二王的露锋勾挑,多藏锋,下笔刚猛果决,收笔又含蓄沉稳。结字却又偏偏采纳了米元章的险绝一路,欹侧揖让,变化多姿,故而又显得十分妍美。
秦时月进了堂前,在八仙桌右侧的太师椅上落座,周紫苏则于左侧相陪。
秦时月打量四周,觉得这客堂与上次乌珠旮旯里的茅屋相比,布局已大不一样。
虽然还是八仙桌与搁几,但全是乌黑锃亮的紫檀,自己与周紫苏坐的两张太师椅,还是雕花的,跟明堂横梁的木雕一样,尽是精工细作。
搁几上方呢,不再是插几根雉鸡尾巴了,而是挂着一幅蜡梅傲霜图,两旁配着对联,联曰:
过岭素月是胜友,
横窗疏梅当佳人。
觉其平仄自出机杼,又是即景遣兴,尽是空灵的意境,看了不禁微微颔首。
这一进门,连续多处均是跟梅有关的图案与诗句,可见主人对于梅花的喜爱之情。
秦时月甫始入座,便问:“令兄别来可好?”
周紫苏笑言:“托公子的福呢,吾兄出则骑马仗剑,入则喝酒抚琴,不要太逍遥呢。”她歪着脑袋开心地说。
秦时月点点头,说:“如此快意人生,真乃神仙日子,让人仰慕也!”之后又不无怅意地说:“只是我来得不巧,恰逢他外出。”
周紫苏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刀血腥腥。山僧不识英雄客,何必叨叨问姓名。怎么样,找过来不容易吧?”说完笑咪咪地看着他。
“令兄与贤妹真是感情甚笃,无话不谈啊,连荒山留诗这样的事也跟您讲?”秦时月讶然。
“当然得讲啊。公子与吾兄素昧平生,却能于危难之际出手相助,实乃义士,容小妹代兄谢过!”说完,周紫苏起身道了个万福。
秦时月慌忙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常理。而且我那天并未拔刀,只是将其拉下擂台,拉出是非之地而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令兄重情仗义,后在甑山干草坡助我一臂之力,又在乌珠旮旯里授我武功要诀,让我好生感激思念。”
周紫苏微微一笑,说:“是吗?公子这样的人才,确实有责任为弘扬中华武功而不懈努力哦。”
秦时月有些腼腆地说:“说来惭愧,我对老祖宗的东西了解甚少,更谈不上掌握。直到那天令兄作了启蒙,眼前才豁然开朗,方知华夏武术,实乃绝世瑰宝……早就想来,只是苦于公务缠身。适逢胜日,乘兴访扰,也上了永王,拜了庙,一路寻来,实在饶有情趣,但愿贤妹不要见烦。只是未见令兄,难免有些遗憾。”
秦时月想想昨晚在狮子山白猿洞里的奇遇,不禁有些感慨。
周紫苏摇摇头,说:“哪里哪里,公子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到呢,吾兄听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秦时月听了,也突然想起个问题,问:“令兄姓来,妹妹怎么姓周,莫非你们分别跟爹妈姓的?”
周紫苏听了一楞,然后又急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公子说得没错。”
接下去,两人聊了些话,周紫苏这才知道,秦时月原来是公门中人。
说话间,秦时月见先前开门那女子用托盘捧了两杯热腾腾的香茶过来。
周紫苏双手将茶一一接过,说:“有劳姐姐。”转而对秦时月介绍说:“我姐姐周白苏。白苏也是一种香草。”
秦时月这才知道她们两人的关系,便忙着起身行礼,叫了声“白苏姐姐好。”
周白苏听了,双颊立时飞红。
周紫苏看了,拍手大笑,说:“从没人叫过姐姐,姐姐也从没见过哪个弟弟,呵呵。看,脸都红啦!”
秦时月再去看周白苏,两人四目相对,如清泉遇上涧水,顿时哗的一下激出水花来。
秦时月心想,啊呀,这姐姐的眼睛,清澈得能让人掉进去呢……可等不及他细想,周白苏已一个转身出了大门,随后从门外飘进来一句话:“我做饭去了……”
旧檀有《如约》诗云:
当时有诺岂能忘,
一路寻踪到药庄。
小径呀然门骤启,
美人芍药竞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