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月与小薯骑马回到秦梦时,正值早上六点钟左右。两人来到西城门,见门外搭着个草棚,里面有个豆浆和油条摊,冒着烟火,香气老远就飘过来,便信马过去,两人对坐下来,要了咸豆浆和油条,热络络地吃起来,一边让摊主帮助喂马。
两人正吃着,却见城门那边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小薯说,是乌营长,可能是在值班,或者是换班了。
乌营长也见到了时月他们,冒着微雨赶过来,在棚外向秦时月立正敬礼喊“报告”。
时月立即让摊主再上一份咸浆和油条,三人一起吃。
乌营长果然是值夜班刚刚换岗下班。
时月说,弟兄们辛苦了。他去看妈了,但昨晚没睡好,所以一早就赶回来,正好看一看几处城门的值班情况……
乌营长汇报了昨晚四个城门的值勤情况。后来压低声音说:“秦县长,庄团长那边有消息了……只是出了意外。”
秦时月笑笑,问:“意外?什么意外?不要紧吧?总不会晚上喝多了摔了跟头睡在马路上吧?”
他一想到那晚庄厚德在他电筒光下捧着女下属的酥胸当饭团的情景,就忍不住好笑。
乌营长说:“哪里。摔一跤倒是小事,事大啦!” 说完将头凑近时月和小薯,轻声说了事情的经过。
时月听了,“嗒”的一下放下手中的筷子和油条,不吃了,抹出手绢擦着嘴巴。
小薯听了更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前夜庄家布店失火,烧起来了。由于火势透天,终于殃及隔壁的客栈。而庄厚德当夜打牌晚了,恰好睡在客栈里……
听乌营长说,那客栈名义上归庄团长大哥所有,幕后老板实际上还是庄团长。
不仅是客栈,连一旁的布店、土特产店、棺材店,等等,都是这么个情况。一堆姓庄的人背后,真正的靠山和老板,都是庄厚德自己。
庄团长以前喜欢在马有福妻子开的客栈里应酬。酒多了,就在那里过夜,也方便两个人过往。这自家的客栈,倒是不喜欢来。
庄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对老公管得很严,所以庄厚德在拈花惹草方面很是小心。夜宿客栈的话,都是以打麻将迟了和酒喝多了为借口,从来不敢明目张胆。
马有福走后,他与马妻的关系更加密切,但也不敢公开招摇过市,只能以打牌、喝酒为幌子。
最近,庄团长恋上了手下一名女职员,两人打得火热,在马妻店里自然不方便,也会被吃醋,所以才带到庄家客栈来。
那夜,两人照例在客栈做野鸳鸯,由于新鲜劲还没退去,又是棋逢对手,一夜玩得风生水起,筋疲力尽。子夜过后,两人方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不想四更时分,隔壁布店起了火,又兼起风,风助火势,火舌一下舔上了旁边的木头客栈……
等到庄厚德与他的小伴侣从梦中惊醒,楼梯已经被大火封锁,周围烈焰腾天,“噼啪”作响……情急之下,素来四平八稳的庄厚德,竟然打了个虎跳,撇下女伴逃命,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这两层的客栈,普通人即使跳下去也摔不死,最多也不过是折胳膊折腿。可偏偏团长大人跳错了方向,结果没跳到大街上,却跳到了屋背后的一条弄堂里。
可能是睡梦中刚刚惊醒,也可能是被烟雾蒙蔽了双眼,也可能是由于偷腥而太过慌张,反正庄团长是跳错了地方。
“那是条死胡同,只有两三米长,两边又都是三米来高的墙,”乌营长摇了摇头说,“这墙也不是别人家砌的,而是客栈这边竖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防盗,不让人家爬进来。所以不仅高,墙头还插满了碎玻璃。也不知是庄团长人太胖,跳不上墙,还是因为墙头有碎玻璃扒不住、不敢扒,反正,等到救火队发现,老人家已经不行了……那个女下属,却因为跑到了街这边的窗口呼救,跳下来后,被人用被单接牢了。虽然精赤着身子,春光无限,让大家过了把眼瘾,却好歹拣回一条命。只是全身有多处烧香,并且精神恍惚,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那庄团长是怎么死的?窒息吗?也就是被烟熏死的?总不至于葬身火海吧?”
“人找到的,身体完整,应该是窒息而死吧。只是死状太过凄惨,比葬身火海还不如……整个人都被蒸熟了!”
“我的天,这么惨啊!”秦时月大惊。
小薯说:“妈呀,那不成了北京烤鸭,或者是新疆、内蒙古烤全羊了!”
“是啊,太惨啦!惨,惨,惨!”乌营长摇着脑袋说。
秦时月听了,也不由得两眼发直。
他想象着当时着火时的情景,还有肥胖的庄厚德爬不上墙壁时的着急与惊恐。凭他的身材和体重,他决计是够不到墙顶的碎玻璃的,要不,即使手指再痛,为了活命,估计他也会扎牢不放的……
他一定是呼救了,可惜没人听见。或者即使有人听到了叫声,也看不到人影,发现不了他的位置,因为火光和烟雾笼罩了一切。后来,随着火势变大,浓烟滚滚,庄团长终因窒息而晕倒在地……
前晚,不就是他绘制城防图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过了夜半才睡的。睡梦中,好像是听到了远处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嘈杂声,只因他绘了半夜图,太困了,所以不想起身……谁能料到,这好好的,却会发生那么大的火灾呢?
半晌,秦时月叹息一声,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罗隐秀才问得好啊!像庄团长这样的情况,岂不成了一场春梦?一场春雪?春雪如梦也。”
乌营长说:“是啊,秦团,他们庄家兄弟姐妹,这十几年积累了多少财富,不想一场大火过后,‘庄半街’成了“灰半街”。一夜之间,庄家的顶梁柱也当啷倒下……这下,庄家元气大伤,富贵到头了啊!”
是的,“庄三响”成“绝响”。庄家的时代,自然一去不返了。秦时月想。
人啊,都会这样,属于他的时代,都会过去,只是过去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有的默默无闻,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光鲜,有的灰暗。但像庄厚德这样惨烈的,毕竟只是少数。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让人扼腕叹息啊!
所以,这人啊,修得千般好,不如走得好。只是活着的人少有人看透,都在不停地要啊要。等到“绝响”,后悔已迟。
秦时月沉吟一会,问乌营长:“那现在,他人躺在家里吗?你们不去看看?不去为他烧柱香?”
乌营长说:“秦团长,不瞒您说,还真是想过要不要去,但又实在没有理由可以去。”
时月说:“想听听缘由。”
乌营长说:“他庄厚德在世时有权有势有钱,就是没有朋友。他眼睛长额头上呢,只往上面看,哪看得到下面?要是也像您这样关心弟兄们,这会,他们庄家的门槛恐怕就要被踩破啦。”
时月说:“人死为大,毕竟同事一场。”
“同事一场又怎么啦?他又没为公家和团里弟兄们办过一件像样的事。我们知道,那个食堂,还有半溜方便处,还是您来了以后建议他搞起来的。兄弟们的补贴,也是您提出来后,才有了提高……可团里的好处,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独占了。团里的钱,不是放在他小姨子的钱庄里,就是放在马有福妻子的客栈里,光每年拿的利息就不好说。他大哥开的客栈,也就是他出事的那地方,里面有美食、麻将、洗浴之类,吃、住、玩一条龙的,光咱保安团上上下下,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在里面得多少开支?还有其他单位,包括县政府的不少接待,都是他们在做。旁边的布店、土特产店,也是他的,由他弟妹在经营的。庄家还开有石宕、鞭炮厂、棺材店……他们卖出了多少棺材,现在终于能派上一回用场,自家人睡一回了……”
秦时月诧异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
乌营长说:“这秦梦上下,只要有手有脚,肩膀上装个脑袋的,谁不知道?他们庄家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呔,这可能吗?别以为只有他们‘庄半街’的人聪明,人家都是傻子。”
时月想,那你们也不能太高看自己。你们不知道的事还有,譬如办菜果市场的事,只要他秦时月、张小薯、金不换不说,保安团亏得再多,你们都想不进去的,哈哈。
“还有,保安团的钱,这里投资那里入股,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账过。但听那些合伙人讲,每到过年,烟酒、水果、猪牛羊肉等各种特产和礼物,人家都是用大车拉去他们兄弟姐妹家里的……庄团长富得流油,却抠门得紧,平时弟兄们连吃他一碗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吃他的酒肉了……火烧以后,秦梦街上的人都在放鞭炮,说是天火,烧得好,为民除害了……保安团的弟兄,私下里都说不会去。”
时月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警察局查了没有?
乌营长说,查了,也初步弄清楚了,起火点是布店房间里的插座。
插座进了水,而水是屋顶檐沟里积起来的。
檐沟下水道的口子被堵了。堵住口子的是鞭炮碎屑和一团团的草丝。
此前正月十六放开门炮,庄家几家店铺放了上百大洋的鞭炮,下落的鞭炮碎屑积满了一条街。
庄家的人聪明,但懒惰,自己从不搞卫生。再说,哪怕自己搞点卫生,也不会想到要上屋顶去搞——炮仗纸在下面积了一条街,在上面自然积了一屋顶的哦,可庄家没有想到。他们的心思全在赚钱与吃喝玩乐上,哪里想得到放鞭炮炫耀也会给自己种下祸根的?所以一直未察觉。
那一团团的草丝,是树上掉下来的麻雀窠,被风吹落在屋顶……不下雨没事,一下雨,鞭炮屑和麻雀窠全部动起来,被水冲到檐沟里,再随水浮动至排水口,将下水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雨水没地方去,全往墙壁里渗,一直渗到电线和插座当中,发生短路后引起了火灾……
“鞭炮末子和麻雀窠也能为民除害,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事!更奇的是,庄厚德兄弟几个,全都喜欢吃麻雀。什么炖麻雀、麻雀炒腌菜,油炸麻雀,变着法子吃,现在却死在了麻雀扎窠的草丝上……”
“唉,本以为他老人家舞笔弄墨,是个儒雅之士,如今看来,原非善类,不过是一中饱私囊之蛀虫,为众人所弃,理所当然。只是死法也太可怜了一些,可叹,可叹!”秦时月摇了几下头,从身边掏出三块大洋,递到乌营长手里,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人不可贪婪,当知福惜福……拿去,让弟兄们多喝几顿酒,消消愁,解解闷,开心快乐最重要。”
乌营长手心里托着一叠银元,犹豫地说:“团长,您不是刚刚慰问过弟兄们吗?哪好意思……”
时月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过是喝杯酒的事,哪这么多废话?这是我自个儿的薪水,不是受贿所得。你们放心,我秦时月从不收人钱财。”
乌营长接过银元,右脚跟“啪”的靠了下左脚跟,右手划弧到额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秦团心中装着弟兄们,我乌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里先替弟兄们谢过了!以后若有什么差遣,秦团尽管吩咐!”
时月点点头,向小薯一招手,两人进了城门,直奔庄厚德别墅而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时月真感觉到累了。同事一场,他要去为庄团长烧炷香,送上几句祝福的吉祥话,然后回寓所,好好地睡上一觉。
旧檀有《贬财》诗曰:
求财觅宝雕虫事,
日进斗金亦不难。
不义之财焉可取,
浮财散尽最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