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小雨淅淅沥沥。
卫国公的院子,木门大敞,侍从撑着油纸伞,恭谨地掌着灯站在门口迎接。
檐下雨水滴落在灯笼上,将纸皮变得透明。
侍从抬袖护在灯笼上方,抬头就见一行人从雨幕中过来,连忙上前:“侯爷,郡主,我家国公爷恭候多时了。
国公爷有话要单独与郡主叙,还请侯爷先随奴婢去偏舍用茶。”
武安侯看向温知虞:“去吧。”
温知虞点头。
侍女引着她穿过院落,来到一处清静雅致的避风亭。
亭子里烛火惺忪,石桌上摆着煮茶的小火炉,茶水正沸,年迈的卫国公坐在炉子前,颤着手去提茶壶提手。
试了几次,都未成功。
温知虞出声行礼:“晚辈见过卫国公。”
“嗯。”
卫国公从鼻子里发出一道声音,手依旧颤巍巍地抖着,试图将茶壶拎起来。
温知虞站在原地。
卫国公似乎是跟茶壶交上了劲,拐杖都扔在一旁,枯槁的手指握上茶壶把手,往上一提。
“哐当!”
把手脱手,茶壶重新掉回炉子上。
溅起的水洒落在烧红的炭块上,激起一阵白烟,炭灰更是随风扬起,薄薄地在石桌上铺了一层灰屑。
卫国公皱眉。
温知虞见状,主动开口:“国公,让晚辈来吧。”
她用手帕裹住茶炉的提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到卫国公手边,一杯放在自己手边。
卫国公掀起松弛的眼皮,拿浑浊的眸子看她:“临川郡主,请坐。”
温知虞从容落座。
卫国公看着她,忽然将手边的茶杯端起,当着她的面,将刚倒好的滚烫茶水泼向石阶下。
石阶上迎着雨水舒展开的嫩绿草叶,叶片瞬间被烫得变成了熟绿色,且软软地耷拉下去,逐渐枯萎。
温知虞微微睁大眸子,不解地蹙眉:“国公此举,所为何意?”
卫国公浑浊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花白胡须微动:“郡主的这杯茶,本该在卫国公府与迢安一起敬给老夫。
郡主既要嫁与他人作妇,这茶,便轮不到老夫喝了。
如此,不妨喂给此地生灵。”
温知虞:“……”
她真是许久不曾见到这么无礼的人了。
尤其,这人还是出自百年世家的国公。
温知虞望着卫国公苍老的脸:“国公说笑了,晚辈只是见您手脚不便,才为您倒杯寻常的茶水而已。
您即便是不喝,也不该将沸水倒在草木身上。”
“一株草木而已,野火都烧不尽,又岂会被一杯热茶泼死?”卫国公没什么表情:“它若真有灵,渡过这一劫,只会尊我为帮它渡劫的恩人。”
温知虞皱着眉头。
她向来知道,卫国公是个倨傲又自大的人。
出生于百年世家,少时有父辈荫庇,中年时承爵,年长后又得了个名满天下的孙子……
他有倨傲和自大的资本。
只是,这种行为,随着他的年纪渐长而剧增,着实令人不喜……
卫国公颤悠悠地伸手,拎起茶壶重新为自己倒了杯水,才道:“以郡主的聪慧,想来已经猜到老夫请你来的缘由?”
温知虞淡声:“晚辈不知,请国公直言。”
卫国公浑浊眸子紧紧盯着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老夫别无他事,只想请郡主离迢安远一点。”
让她离沈迢安远一点??
温知虞回望着卫国公:“国公误解了,晚辈从未想过接近沈伴读。今晨,也是沈伴读强行将晚辈从早课上带走的。”
“是么?”卫国公冷微扬着下巴,眼皮微阖:“郡主可知,迢安为了你,竟与我这做祖父的顶嘴,连前程也要抛下了?”
卫国公顶嘴?抛下前程?
这可不像沈迢安会做的事。
温知虞眸光微动:“晚辈与沈伴读不算相熟,他想做什么事,晚辈自是不知的。”
卫国公闻言,继续道:“老夫不知郡主给迢安灌了什么迷魂汤,但,老夫有几句话要告诫郡主。
大周建朝数百年,建功立业的文臣武将出了无数,迢安,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
在不久的将来,他不仅会成为光耀沈氏的家主,也会成为大周朝臣的中流砥柱……
郡主既要嫁与他人为妇,就不该招惹迢安。”
招惹?
温知虞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这个词形容她。
着实可笑。
她望着面容苍老、神情倨傲的卫国公,语气平静:“国公望孙成龙的心,晚辈理解。
但,国公有句话说错了。
晚辈从未招惹过沈伴读,更不曾给他灌过什么迷魂汤。
一直以来,都是沈伴读单方面对晚辈纠缠不休,而晚辈每次都是直言拒绝他了的。
国公担心孙儿,理当去劝说沈伴读才是,找晚辈,并不会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郡主可真伶牙俐齿。”卫国公神色冷下来:“若他听得进劝,本国公还会找你?
你可知,他为了你,已经在雨里跪了一整日了?”
温知虞:“……”
烛光映入她的眸子,照得她眸光微凉,发问道:“那么,国公还需要晚辈做些什么呢?
去将人劝起来,让他跟您道歉?
亦或是羞辱他一顿,让他就此痛恨我,以便全身心投入光耀沈家的大业中?
您是他的祖父,您都劝不了的人,凭什么觉得晚辈可以呢?
晚辈在这个时候去劝他,国公就不担心沈伴读对晚辈的执念会更增进几分?”
“你……”卫国公胸口起伏,一巴掌拍在石桌上:“去年在望月山行宫时,老夫就看出,你并非如传言那般品貌端庄!
真不知,迢安得了哪门子的失心疯,竟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咳!咳咳……”
温知虞愣住。
沈迢安喜欢她?
这位国公爷莫不是急火攻心,失了神智?
沈迢安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呢?
而且,还是她……
檐下的夜雨又大了几分,卫国公吸了凉气入肺腑,又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咳完,本就浑浊的眸子,被覆上一层红血丝,灯火一照,隐隐透着几分可怖……
温知虞回神,缓声道:“晚辈的确是才貌品性一般,也自知与沈伴读不相配。
但晚辈认为,这不是身为长辈的您该蔑视、辱没我的理由。”
“你待如何?”卫国公冷冷瞧着她。
温知虞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地道:“请国公爷向晚辈道歉。”
道歉?
一个小辈,尤其是一个才及笄的女子,竟敢叫他这做长辈的道歉?!
卫国公紧抓着拐杖:“你可知,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