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32贾府日常(一)
当晚,荣国府,凤姐院。
正房正卧中,平儿跪在床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自家奶奶锤着腿,膝盖下却放着一只厚实的棉垫;某辣子不知道想着什么,坐在床沿不断变幻脸色,但手里握着被角,关节竟然因为太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用点儿力气,没吃饭啊!”半晌,王熙凤突然抄起一只美人拳锤在平儿背上,“知道的,说你是在伺候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等人伺候呢——哎哟,你这么用力做什么,想打死我啊?”
“奶奶究竟想怎么样?”平儿突然咬咬牙,用力扶着床沿站起来,俯视着王熙凤喝道,“今天在正院暖阁......”
“闭嘴!”王熙凤急忙打断她。
然后,主仆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玩起了“目光杀死你”游戏。
王熙凤因为“从小当男儿养”,一开始根本不愿意和同龄的小女孩玩,后来反过来没谁再敢陪她玩,结果就是在她的交际圈中,根本不存在“闺蜜”或是“手帕交”之类名词,直到嫁入贾家,她才算是真正把人际关系转向女性。
极长一段时间里,平儿就是她身边不多的女性熟人。
所以,两人真正做到了互相成为对方最亲近的人,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场面上还要讲究些规矩礼仪,私底下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毫无顾忌,最突出的一点,按道理在王熙凤嫁给贾琏之后,平儿就该正常“升格”为通房,实际上至今都是空名。
除了某辣子确实善妒之外,她其实也是在照顾这个“妹妹”。
贾琏真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至少现在为止,两人互相几乎完全敞开,不存在什么芥蒂。
“奶奶,事情毕竟过去了。”良久,平儿咬咬嘴唇,轻轻坐在王熙凤身边压低声音,“鳞二爷是个好的,奴婢当然知道,可如今你是荣国府的少奶奶,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这么下去,真要传出去什么风声,那还有個好?”
“琏二呢?”王熙凤没搭腔,扫一眼院子问道。
“刚才我让人去东府看过,听二爷的小厮兴儿说,他们都喝的不少,今晚怕是回不来。”平儿从来都很谨慎,“一起的除了珍大爷和小蓉大爷,还有其他几位公子,伺候的也都是东府自己人,没什么脏臭的进来。”
“没有?”王熙凤不屑的撇撇嘴,“那几个伺候的又能好多少?这个用了那个用,说不定还不如......”
“我的奶奶,慎言!”平儿赶紧把某辣子捂住嘴,“虽说我早就把人都撵出去,这院里只有你我,到底还要小心才是。”
“哼!”王熙凤自知说的不合适,却还是忍不住脾气,“这几个狗东西,也不嫌脏——行了,我不提,横竖那些脏臭的只会留在东府,到不了咱们这边恶心人,就只说今天中午的事情,你以为老娘自己犯贱吗?”
“那也不能.....”平儿面颊泛红,“这可是在府里呢!”
“府里?这府里现在什么样子,你还能不知道?”王熙凤指指床头的一堆杂乱账本和对牌,“年底了,按规矩也要弄得热热闹闹吧?怎么热闹?银子早就花完了,这还没算年底前需要结账的一堆欠条,你以为我光是为了自个儿?”
平儿没说话,只给她一个“自己体会”眼神。
“你——”王熙凤气的锤了丫鬟几下,巴掌扬到她脸旁,到底没舍得往下落,“谁还不喜欢银子,你就说这次,府里足足超过两千两欠条,还没算过年的钱,谁来找补?还不是老娘解决?要是没点儿外快,我还能变出银子不成?”
“奶奶!”平儿羞的面颊红透,“你可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的?横竖当初什么脸没丢过?就那样吧!”王熙凤柳眉一竖,不满的撇撇嘴,“虽说是被他巧嘴骗的,到底也是我自己没把住。”
“奶奶不是真想自己拿银子贴吧?”平儿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要不然呢?”说到这里,王熙凤的心气慢慢降下来,“我虽说名义上管着府里,能动的只有大库,内库的钥匙一直在我那好姑姑手里没交,老库更不用说,钥匙谁都别想碰,老祖宗只信鸳鸯,可现在大库里有什么能动的?耗子都得饿肚子!”
“现在的样子,多少银子能填满?”平儿非常为难,“我的奶奶,就只说中午鳞二爷提到的干柴和柴炭,难不成真没人知道里面的龌龊?厨房也好、采买也罢,都在里面分着银子呢,奶奶真想动,怕是也难说结果如何。”
“那你说怎么办?”王熙凤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骂。
“要不,让二爷和鳞二爷商量一下,尽早将府里都换上他说的那种东西?”平儿轻轻揽住自家奶奶,“今后不论厨房还是取暖,石炭也好炉子也罢,奶奶只管让他安排送货,银子、赏钱一样都不会短了他的,只此一项,一年能省出上千两。”
“当真?”王熙凤美目一亮,“你刚才说,银子直接给谢老二?”
“奶奶不是想要白用吧?”平儿没好气的瞪她一眼。
“哪里话,老娘是这种人?”王熙凤美滋滋的盘算起来,“横竖都要结账的,该结多少还不是让他说句话的事情?”“奶奶你——”平儿差点儿气个倒仰。
“好了,我也就是说说!”解决完一件难题,王熙凤心情好了不少,还有心思搂着自家丫鬟谈笑,“我可是听说,府里丫头都喜欢往谢老二那边跑,横竖他白日里都在衙门,家中只一个袭人,你看我们是不是抽个时间去一趟?”
“奶奶,这是你的身份能干的事情?”平儿气的不顾尊卑直接拍在某辣子背上,“你能和几个丫头比?但凡传出去一丝风声,你还活不活了?”
“你去不就行了?”王熙凤美目泛光,显然另有考虑,“到时候记得问清楚,我还有事安排呢!”
“奶奶还想干嘛?”平儿瞬间警惕起来。
“我还能干嘛?光是府里这些事情就够我头疼了。”王熙凤无奈摇头,“有时候我就想着,为什么不能像隔壁那个假正经,门一关万事不问,只领自己那份银子,又轻省又自在,还不用每天挨骂。”
“奶奶膝下有个小少爷再说这话!”平儿没好气的怼她,“大奶奶多好的人,让你这一说好像心里藏奸、有所图谋似的。”
“她?”王熙凤撇撇嘴,到底没说难听的,“行了,还是想想有用的东西吧,今日大宴可都收拾干净了?”
“奶奶放心,厨房那边不用我们催促,桌上剩的这么多山珍海味,他们早就盯着呢!”说到这里,平儿终于笑出来,“这么些日子的忙活,此事大概是唯一不需要操心的一件。”
“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王熙凤也很无奈,“就说谢老二那狗东西,一天到晚泡在衙门里,当真就清闲了?”
“奶奶还说!”平儿真的不想提起某人,特别是当着某辣子。
“平儿,你说我当初——”王熙凤说了半句就自己摇头,“罢了,就看今天的事情,他不过是出个主意,就轻松弄到一年三十万收成的生意,银子还在其次,这主意是直接见到宫中圣人的,合伙的还有内务府,只要事情能成,他的好处还能少了?”
“事情应该没问题。”平儿很羡慕,“我问过司棋,她说袭人房里只一个那种炉子,竟比老祖宗房里的地龙不差什么,她俩说话的时候,不除去袄子都嫌热,屋里本来还支着火炕,根本就用不着。”
“当真?”王熙凤扫一眼墙角东西墙角的两个火盆,眼神活泛起来,“你说,我们要是找谢老二要个炉子试试,他不会拒绝吧?”
平儿眼睛一亮。
贾母院,三春住处。
两丈见方的卧房并不算小,却因为摆放太多显得有些拥挤,靠墙一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就占去半个房间,床对面的两侧墙角各有一个炭盆,暗红色幽光散发着不是那么让人满意的温度,以至于三个姑娘一起裹着大被子取暖,坐在床头闲聊。
为什么没有其他取暖方式?
火炕是给“下面人”用的,大家世族根本看不上,“地龙”是高级货,整个贾府只有贾母和两个儿子、儿媳能用上,其他人全都靠炭盆过活,要不然正房的老太太为何一到冬天,就专门把贾宝玉接去,住在一墙之隔的碧纱橱?
有时候,“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只可以形容人,也可以形容群体。
“三姐姐,袭人真有你说的那么舒服?”惜春完全不信。
“怕是比莪说的更舒服。”探春面带羡慕,“三进的大院子,后宅就她一个,除了鳞二哥谁能越过去?听侍书和司棋说,管家正是她的嫡亲哥嫂,里里外外都是她说了算,又是铺面又是庄子,管的银子比我们敞亮多了。”
“当真?”惜春双目放光。
“好了,难不成你还想给她抢了去?”旁边的迎春给妹妹掖掖被角,“哪天她过来,你再去询问不迟。”
为了照顾最小的妹妹,迎春和探春就让她睡中间,然后两人隔着小妹对望一眼,美目中全都闪过意味不明的亮光。
“三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有说,你和鳞二哥......”惜春根本没注意眼皮子底下的问题,还在高兴的说着闲话。
“好了,哪有什么事情?”探春赶紧打断她,只是表情一暗。
她本来就是心有志向的性格,那次被某人裹成“婴儿包”,却还敢跟着一起直接进入贾母院,心思不言自明,可她完全没想到,贾母或者说贾家的心气这么高,硬是顶着压力将传言打散,反而把她逼到非常不利的地步。
尤其是她已经打听到,迎春也带着司棋去过一趟之后。
“二姐姐、三姐姐,你说我们要是求求老祖宗,能不能获准一起去鳞二哥那里看看?”惜春突然一句话,让两姐妹全都心神晃动,“至少要看一看,袭人姐姐过得什么日子。”
“二姐以为呢?”探春笑着问道。
“三妹决定就好。”迎春默默将臻首转到一边。
“不如我们明日见了老祖宗,就一起提提这件事?”惜春性子还没到冷心冷意地步。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