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王收到了李然的请辞书札。
这一回,李然是铁了心要离开的,直接用呈上书札的形式向楚王请辞。
然而,当楚王听到这是李然的请辞书札以后,却看都没看上一眼,直接给仍在了旁边。
伍举见状,不由一怔,当即躬身问道:
“大王何意?”
“哼!有何可看的?充其量,不过就是些虚伪搪塞之言罢了。”
“对了,迁徙赖人与许人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楚王径直问道。
只听伍举道:
“此事乃由四王子亲手操持着,如今迁徙的诏令已经颁布了出去,并四下派人前去督促赖人与许人各自按时出发,想必数月内便可完成。”
“不过臣还有一事,还请大王示下。”
汇报完,伍举的脸上呈现出澹澹的忧虑之色。
“哦?何事?”
“如今我楚国已得赖国之地,此次出征可谓大获全胜,未知大王准备何时班师?”
隐约恍忽之中,伍举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这主要源于他得到了从楚国郢都传来的信息。
自楚王即位以来,连年征战不休,楚国国内民生凋敝。故而,各地的县尹皆纷纷请言,希望楚王能够早日平息战火,修生养息。
然而,楚王却依旧是不管不顾,反而更是变本加厉。不但是准备继续驻军乾溪,而且还亲自出征,国力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的衰败下去。
再这样下去,楚国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伍举并不是一个只知道贪图名利之人,他自然也希望楚王的宏图霸业能够持续下去,不至于成为昙花一现。
因此,那日在申无宇与李然共同劝谏楚王时,他才选择了袖手旁观,并未就着楚王的喜恶,对他二人出言予以反驳。
同样的,他也认为,如今是时候班师回朝了,起码得休养生息个数年,届时再徐图灭吴之大业。
“伍卿这是何言?寡人不过刚刚拿下了赖国,我楚国之大业也才刚刚看到一点眉目,如何能够就此罢休?”
楚王听到这,一下子便是不高兴了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最为宠信的伍举,此时竟也来劝他班师。
他本以为,伍举应该是最支持自己的楚臣才对。
闻声,伍举连忙稽首言道:
“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为大王之宏图霸业,举自愿肝脑涂地。然而,只因我楚用兵日久,连年大战,早已是人疲马乏,长此以往下去,臣是担心……”
伍举还是很聪明的,他并未如此申无宇那般直言劝谏,而是用了一种比较迂回的方式。
你不是要打仗么?
都打这么久了,你当然不累,可是将士们早就累了。更何况,连年的征役,也使原本就粮亩不富裕的楚国,更是雪上加霜。
道理很简单,这些楚国将士,他们本也是农民啊!他们都跟着你楚王来打仗了,这粮食的亩产自然就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再这么打下去,只怕吴国没灭,我们楚国倒要先出大乱子了!
“妄言!妄言!”
“我楚国男儿个个身强力壮,铜浇铁铸,何来疲乏之说?至于粮亩,壮丁不在,难道妇孺还不能下地?”
“卿无需再言。若再言此事,乱我军心,届时莫怪寡人无情!”
楚王的态度近乎蛮狠,根本不给伍举辩解的机会,直接就给伍举的发言定了性。
饶是此刻的伍举,见得楚王如此,也只得是一个顿首,直接不言了。
事已至此,恐怕纵是天王老子也无法阻止楚王了,更何况是伍举呢?
……
赖城,李然的官邸内。
他正等待楚王的回复,辞呈已经递了上去,他如今意欲离开楚国的决心已经异常坚定,所以,即便在楚王尚未回复他之际,他便已经让祭乐赶紧是收拾起行囊,随时准备启程。
“只不过……楚王会答应先生的请辞么?”
孙武从李然口中听闻了此事,却不无忧虑的如是问道。
只见李然却是笑着摊了摊手,并颇为轻松的回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与楚王不是一路人,不若就此分道扬镳岂不更好?”
“想来,他应该没理由拒绝吧。”
其实,这只是李然的一厢情愿罢了。
孙武心下寻思一番过后,却是摇头道:
“依武看来,只怕是不见得。”
“楚王欲霸天下之心昭然若揭,若就此放任先生离去,他如何能够放心得下?”
“以楚王的心性,只怕不会如此轻易放先生离开楚国啊……”
果不其然,孙武的话音刚一落下,门外侍人便进到官邸内通禀。
原来是伍奢来了。
而伍奢刚一进门,便径直看着李然问道:
“据说先生要走?”
“哦?这消息倒传得够快啊?连大夫都知道了?”
李然不由诧异。
按说这事儿现如今应该只有他和楚王知道才是,为何伍奢居然也知道了?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先生竟还有心情说笑?”
“先生可知大王今日是如何回应的?”
伍奢显然并不希望李然就此离去。
只不过,他与其父伍举有所不同,伍举对李然乃是忌惮其才能终究为楚国之患。而他对李然,更多的乃是钦佩。
他自然更希望李然能够长期留在楚国,为楚国大业贡献力量。
“不知……”
而李然听得此问,不禁是摇了摇头,随后又不无纳闷的回问道:
“大夫莫不是知晓些什么?”
随后,伍奢便当即是将今日楚王大帐内所发生的事都给说了一遍。
“今日大王召奢前去议事,奢原本还以为是军务,可未曾想,居然是特意为了先生之事。”
“大王言道先生请辞,乃是毁约违信之举,颇为震怒。便当着一众文武的面告诉奢,要奢转告先生,先生之前与大王的约定,难道是忘了?如今先生只为大王谋划了一件事而已,又岂能背信弃义,一走了之?”
“奢窃以为,此次大王是当真怒了,先生此举可谓……凶险呐……”
伍奢的语气似是十分的焦急,脸上也满是忧虑之色。
且勿论这种担忧究竟是真是假,看得出来,他对于李然如今的处境也的的确确甚是关心。
而李然听到这话,不由是又冷冷一笑,不可置否的耸肩道:
“果然如此。”
“哦?先生早就料到了?”
伍奢不禁皱眉问道,而李然则看向了侍立一旁的孙武,并是笑着回道:
“倒并非是在下料得的,方才长卿才说了大王断然不会如此轻易的放然离开,果然,还真是让他给说中了。”
孙武见状,微微一个作揖,却只是颇为无奈的浅浅一笑。
随后,伍奢又正色道:
“想来也是啊,先生乃饱学之士,足智多谋,若不能成为大王的臣子,日后便必定成为大王的敌人。先生如此请辞,大王不应,也是情理之中啊?”
“奢以为,先生不如暂且安居于楚国,待日后有了时机,再做计较不迟。如此,先生可得无咎,而我楚国亦可安泰无虞。”
伍奢,终究是站在楚国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一件事。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伍氏一族如今也好歹算得是楚国的又一兴起的豪门大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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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一心为楚的伍奢,绝对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儿子伍子胥,将会成为楚国最恐怖的梦魔。
正如李然不会想到,第一个来劝他留下的竟然不是申无宇,也不是伍举,而是伍奢。
他看着伍奢释然道:
“呵呵,大夫好意,然心领了。”
“楚国能有大夫这般忠君体国之臣,真乃楚国之幸呐。”
——
第343章_伍家的命运
李然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来劝自己留在楚国的,居然会是伍奢。
实际上,他与伍奢之间,说起来也并没有多少交集,碰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而伍奢的此一番劝说,倒也算得是言真意切。
“另外……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然看了看孙武,随后与他点了点头,他二人便是来到后园之内。
伍奢举目周围,又煞有其事的探了一探,确定四下无人后这才朝着李然道:
“先生若是一走了之,可曾想过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楚国?”
“奢如今与先生说得这些,虽是有些唐突冒昧与愚钝了,但以先生之智,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先生若执意为之,还请早做打算啊!”
“奢言尽于此,还请先生三思。”
李然闻言,却依旧是不可置否的点头道:
“呵呵,自李某出仕以来,要取李然性命者,不在少数。”
“不知大夫究竟是想说什么?”
他当然清楚伍奢要说的绝不仅限于此,这不过是一个开场白罢了。
果然,伍奢闻言,当即面露思索之色,似乎他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说。
好一阵后,他才叹道:
“先生智计绝人,仅三言两语便知奢此番乃是话外有话,实在令人钦佩。依先生之高明,日后若是执意要走,谁又能拦得住先生呢?”
“其实,奢乃是私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能够看在家父的面上,日后待我楚临危之时,能给我们伍家留下一条生路。”
原来,说了老半天,这伍奢竟是未雨绸缪来了!
他深知李然的能力,他也十分清楚如今楚国的真实状况。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楚国的命运,似乎从楚王拒绝李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只不过,有些人已经能够提前在深秋的季节,就体悟到严冬的寒意。
而像李然这样的人,他既能兴楚,那么日后就难保不会顺势败楚。
倘若真的有朝一日,李然当真站在了楚国的对立面,楚国的下场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为了避免那一日的到来,为了避免伍家会因此而遭受牵连,他必须要有所筹谋。
在自保这一点上,他和他父亲伍举倒很是相像。但在作派风格上,却又很不相像。
伍举虽然也可以为了伍家的兴盛不择手段,但他却并不会来求李然日后保佑他们伍家。
因为他并不相信李然,他甚至信不过任何人。
在他看来,伍家的兴衰,只能靠他们伍家人自己去掌控。至于依靠旁人,那完全是无用的。
可伍奢就不大相同。
他乃是亲眼见识过李然的能耐的,他知道李然是如何一步步将申无宇给捧上上卿之位的。
既然当年小小的一个申无宇,李然都能够有如此的神通护他平步青云。那李然日后能不能也保住他们伍家呢?
所以,他知道,这时候的未雨绸缪乃是非常有必要的,尤其是按照现在的楚国局势来看。
“哦?这倒是奇哉?大夫难道不知在下与令堂,一直就不太对付么?”
“而且此事如今看来无风无影的……大夫莫不是在说笑?”
李然笑着如是问道。
本来就是这样的。
伍奢的这句话,乍听起来,本就有些不对劲。
可谁知伍奢闻声,毫不犹豫的摆手道:
“唉,先生这话蒙骗他人可以,又岂能诓骗得了奢?”
“先生虽与家父有些不合,但那是朝堂之争,朝堂之事又岂能与私交相提并论?”
“这些年先生在楚国,虽或多或少有些过节,但一起立过的那些功绩,却也是明明白白的。群舒之战,巢邑之战,乃至后来的朱方之战,先生与家父所立之功,可谓是惊天动地。如此至交之恩怨,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所以奢还望先生,能看在与家父的交情上,日后若我伍家有难,还请先生护佑一二。”
言罢,伍奢躬身一揖。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
伍举这个老狐狸的儿子,自然也非同寻常。
而这几句话,也确实可谓是说到了李然心坎里去了。
他与伍举的朝堂之争乃是事实,而他之所以能在楚国扬名立万,建功立业,其背后也的确都有着伍举的影子。
“大夫言重了。”
李然抬手示意伍奢不必行此大礼,而后急忙道:
“世事无常,大夫又何以料定,然未来一定会与楚国为敌呢?就算为敌,以然之绵力,又能对楚国做些什么呢?”
“大夫此言,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呀。”
伍奢闻言,不由又是一叹,并甚为惆怅的道:
“先生不必宽慰奢,而今我楚国之现状,有目共睹,奢又岂能不自知?”
“照着大王的性子,再有个三年五载,我楚国之势必定积重难返。届时还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到那时,先生既已离开楚国,想必见得楚国如此状况,也很难按捺得住吧?”
“即便先生高义,不至于落井下石。可中原诸国呢?他们又岂能无动于衷,一旦他们趁火打劫,我伍家又岂能独善其身?”
“所以,奢恳请先生,届时还请先生务必能保我伍家上下周全。”
伍奢这话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几乎是个人都能听得懂。
从这也不难看出,伍奢在楚国朝堂之上虽没有什么大作为,但此人目光很是长远,看问题也很是清晰透彻。
“既如此,然便答应大夫,倘若当真有这么一日,然自会念及旧情,尽力周全伍家。”
李然也不再矫情,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对于这件事,李然很是清楚,伍家最后的结局,又哪里是他能够左右得了的?最后覆灭他们伍家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中原诸国,而是下一任的楚王!
只不过,此时的伍奢,听得李然的诺言后,顿时再度躬身一揖,恭敬之色,一时溢于言表。
“那……先生接下来打算如何做?要奢如何回复大王?”
回到正事儿上,李然的请辞既被楚王拒绝,李然自当有所表示。
可谁知李然却是摇头道:
“也罢,此事还是由然自己与大王去言说吧,倘若是借大夫之口,倒当真是显得然有些心虚了。”
无论如何,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件事终究还是需要他自己来解决。
伍奢闻声点头,便不再多言,当即作揖而去。
回到主院之中,孙武正拿着一捆信札等候,见得李然返回,当即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