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闻言,衣袖微微抖了一抖,终于还是道:
“可我从没有坏良心啊。
我一不曾坑蒙拐骗,二不曾唯利是图,我只不过是急于寻到手一个营生,也好让我母亲轻省些。
我是眼睁睁瞧着蔷哥儿抱上了珍大爷的大腿,于是就分到个去姑苏采买的大肥差。
芹哥儿的娘赶着来找琏二婶子送礼,也立马得了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轻松好差事。
就是老爷的清客程日兴,不过是因为老爷欣赏他画的美人,就也派了他来管咱们府里盖省亲别院的事情。这才多久?也大大发了一笔,如今程日兴的古董行,不仅铺面又大了一倍,还另外在东城也开了家大分号呢。
我虽也姓贾,却是旁枝子弟,一没有家业可继承,二没有长辈提携搭桥,我就只能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似地想法子找门路,四处烧香,见佛便拜。
求琏二叔既不成,碰见宝二叔说我像他儿子,我也顾不得下作不下作了,顺杆儿爬认个干爹。其实我是想哪怕给宝二叔做个跟班,也是个能挣钱回家的营生。
我践踏的是我自己的体面,但好歹能叫我娘过得舒心些。
琏二叔锦衣玉食,未必懂得我们穷人的苦楚,未必知道我们穷人为了能填饱肚皮,也只能让自己的体面吃亏。”
顿了顿,似乎是一狠心,又说道,
“今儿既然来了,就是二叔嫌着我,我也来多嘴跟琏二叔说一句:
‘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市井上都说‘成家子,粪如宝;败家子,钱如草’,二叔家里纵然有钱,若一味只好体面,不知俭省谋划,也未必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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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嗬,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
贾琏更加相信自己的眼光。
郭德纲说过:我小的时候家里穷,那时候在学校一下雨,别的孩子就站在教室里等伞,可我知道我家没伞啊,所以我就顶着雨往家跑。没伞的孩子,你就得拼命奔跑!
贾芸就是那个拼命奔跑的孩子,懂事。
贾芸这个名字,起得真真恰如其分——他就是芸芸众生里头一个。
生活虽然一地鸡毛,勉强只能苟且偷安,但挡不住他百折不挠,奋发图强。
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哪怕是棵小草,他也努力把自己长得欣欣向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就像前世里的贾琏自己。
没有家世撑腰,没有长辈帮衬,没有贵人提携,只凭着自己在苟且里还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光芒,在一片黑暗里,坚持着给自己照亮。
但贾芸比前世的贾琏成要幸运。
因为,他遇到了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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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你想了不少,这些话你跟你母亲都说了?”
贾芸摇头道:
“后面这些话,我并不曾和我母亲说。
她整日操劳,就连夜里还要捻线织布,我不能让她老人家过些好日子,已经惭愧得很,有些话我只能憋住不说,也省得他老人家生气担心。”
“那你这么说给我,就不怕我不爱听?”
听了贾琏这话,聪明如贾芸,心下已经明白了贾琏是听下了自己这几句话,干脆抬起头道:
“那日我母亲回家和我说,十天后来见琏二叔,二叔要看看我还能不能信任使用。
我想着,若是我不把心里话都说给二叔,那就必是不能信任的;若是我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给二叔,二叔觉着不中听,那也只是我‘不中用’而已,倒比‘不能信任’更还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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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让贾琏都佩服。
谁说贾家的后人都是废物?
你瞧瞧这个贾芸,自强不息,聪明伶俐,不就已经到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程度?
这样的人,贾家竟然没人能慧眼识珠,只让他去盯着人挖坑种树?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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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一笑:
“行,你这话说的,能信任。至于中用不中用,还得做些事我瞧瞧。
在此之前,我先问一句,你想不想读书考科举?
你若想考,就跟我说,我给你拿银子让你读书去。”
这样的人,要是考科举进官场,也是个人物啊。
贾芸低头仔细想了一阵,才摇头道:
“考科举当官,自然是好事,可未必是我的路。
头些年我爹还在世的时候,我也在咱们家学里念了三年书,《诗经》也背过,《论语》也学了,等念到《中庸》的时候,我就不爱念了。
那时候也是糊涂不懂事,念书不上进,白白把自己给耽搁了。
如今我眼瞧着就十九了,若这时候再重新拿起书本来读四书,少说也得三年才能考下秀才来,还不知几时才能中个举人呢。
且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未必是能静心念书的材料,倒不如安安心心谋个差事做些事情,一来能好好奉养我母亲,二来,我这几年在外头学来的人情世故也用得上。”
贾琏听得心里越发喜欢。
这是一个能给自己找准定位的年轻人。
但贾琏不是那种凭别人几句话就能轻易相信的人,他需要花时间,亲自观察贾芸的实际行动——这种洞悉人情世故,又聪明能干的人,一旦得了上升的机会,到底还能不能坚守他的良善品质,这是个问题。
“既如此,我也有意叫你过来帮我做事。
只是我先要跟你说明白,贾家换了我做家主,改弦更张,自然要换了新规矩。
你方才说这府里原来那些‘一味只好体面,不知俭省谋划’的做派,正是我要改的。
头前儿的许多‘藏掖’、‘孝敬’,到我这里可就不许了。在我手底下,只能踏踏实实挣月钱,做得好,我自然有赏,自然叫他过得体面;若跟我这里两面三刀耍心眼,我也不跟他客气。”
贾芸闻言,立刻磕头道:
“我能够踏踏实实做事,只求二叔赏我个机会,我必不教二叔失望。若我两面三刀,教我不得好死。”
贾琏上前扶起贾芸:
“那你就在这府里跟着我做事吧,一个月给你五两银子的月钱,若不够使的,就主动张口跟我说话。”
“够使了,这一年下来,就是六十两银子。”贾芸喜出望外,“我母亲持家勤俭,人口也少,房子又是我父亲留下的,一年下来也花不了十三四两。余下的,都是能存下的。这是个长久营生,比发一注子财倒更长远。”
贾琏笑道: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以后做得好,我教你帮我管家。”
贾芸一听这话,喜得无可无不可,跪下连连磕头道:
“能跟着二叔多长长见识,侄儿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求二叔提携,侄儿必定是个靠得住的,只要二叔一句话,侄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贾琏心道:
若能用贾芸来替赖大,自己的许多措施,就更好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