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拿过一块月饼,见月饼上有“观月之饼”四字,便笑道:
“这个月饼模子倒也新鲜。”
贾母也笑道:
“都是琏二的主意,他一肚子都是新鲜花样。
头两天新做了这个月饼,我们不敢先尝了新鲜,拣了最好的先送进宫里去了。
皇上也是见了这饼上的字儿觉着新鲜,就掰开尝了,谁知竟喜欢得很,还打发了娘娘宫里的太监来咱们家,问琏二要这月饼的方子呢。”
贾珍心中多少有些吃味儿,面上却还是笑道:
“皇上都说好的,那我也必得好好尝尝。”
掰开月饼,见在桂花枣泥馅子当中,竟然嵌着一个橙黄色的圆球,如同天上的满月一般。
下嘴一尝,竟是咸鸭蛋的黄子,里头还有橙红色的油,配上带有桂花味道的枣泥馅子,甜中有咸,咸中有香,确实美味。
一旁的尤氏先赞道:
“皇上说好,那自然是好的,名儿也好,味儿也好,哪儿哪儿都好。”
贾珍也不免赞道:
“我吃了这些月饼,还头一回吃这个,真真儿不同凡响。”
众人也都舍了别的月饼,专挑上面有“观月之饼”字样的尝鲜,个个大赞这月饼好吃。
照着黛玉早先的样子,必定只尝一口就放下了。
但如今黛玉心境大为不同,拿过一个“观月之饼”,掰了半个,竟都吃了。再要吃那半个,忽见贾琏朝自己这边微微摆了摆手。
黛玉会意,便不再吃了,将剩下的半个,递给身后伺候的紫鹃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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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众人都散了,黛玉见贾琏被宝玉拉走了,也不得与自己说话,心中一阵失落。
正没情没绪往回走,却见雪雁笑嘻嘻提着个食盒过来:
“姑娘,这是方才晴雯给我的。
说是琏二爷今日一大早就叫她做了一篮子苏式月饼,里头有甜月饼和咸月饼两种。
甜月饼是桂花、玫瑰花、瓜子仁、核桃仁、芝麻仁、松子仁做的八宝馅子,咸月饼是虾仁、火腿、猪油、青葱、猪腿肉的肉馅子。
晴雯也是姑苏人,她哥哥就是点心厨子,所以她做的苏式月饼正宗得很呢,我一闻就晓得的。”
黛玉这才明白方才贾琏朝她摆手,是叫她留着肚子,要来吃这个苏式月饼。
黛玉心中一热,竟落下泪来。
雪雁赶忙道:
“姑娘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
紫鹃劝道:
“姑娘睹物思乡,惹了伤心倒不好了。”
黛玉忙拭泪道:
“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给风吹迷了眼,你们就大惊小怪起来。”
又向雪雁道:
“那肉月饼须得是热的才好,我娘在时,家中的月饼都是现做的。”
雪雁忙举起食盒:
“可不是?晴雯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肉月饼得趁热吃,所以她是算准了时辰才送进来的,这会子还是热乎的呢。”
黛玉展颜笑道:
“那咱们回屋去,接着吃咱们的体己月饼。”
紫鹃却在旁道:
“宝二爷今儿也怪了,撂下姑娘不理,倒拉着琏二爷走了?”
黛玉抿嘴儿一笑:
“琏二哥如今是‘香饽饽’,谁都想粘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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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拉着贾琏往自己房里去,其实还是因为宝玉不想上学,想磨着贾琏说些好话,不要送他去什么“鹤山书院”读书,只由着他在后宅逍遥就好。
不想才进了绛云轩院子,就听见李嬷嬷在屋里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
当初是我抬举起你来的,这会子见我来了,你倒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不动弹,理都不理。
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如今得了脸,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这屋里你就作耗!
早晚把你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袭人方才已经说自己“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此时又听见说“配小子”的话,登时哭了起来。
她虽然外表不出众,但争荣夸耀之心却超乎寻常,自从贾母让她服侍宝玉,她便一心要当上宝玉的侍妾。
但袭人也明白,贾母喜欢的是王熙凤那种模样儿好、爽利言谈、聪明伶俐的姑娘。
而袭人自己,则是和王夫人一样:模样一般,性情和顺,不爱说话,但有一肚子心眼。
贾母是不会看上袭人,让袭人给宝玉做侍妾的。
但袭人就是袭人,她可以“自荐枕席”。
只要她告诉宝玉“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宝玉就会相信,就会把她当成理所应当的“床上人”。
而且,袭人比宝玉大六岁。
宝玉懂的,她都懂;
宝玉不懂的,她也懂。
所以,在宝玉做过第一个“好梦”之后,袭人帮宝玉打扫战场换了衣裳之后,又特意找了个没人的晚上,去悄悄问宝玉到底梦到了什么。
一个略带羞涩、而实际主动的大姐姐,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而言,太诱惑了。
除了云雨,袭人还会温存、撒娇、装睡、假装要回家,一套组合拳下来,把贾府的活凤凰贾宝玉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袭人知道王夫人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勾引坏了宝玉,所以她必须得是那个最妥帖、最温柔、最不会弄出幺蛾子的“贤袭人”。
而此刻,李嬷嬷一顿骂,简直是撕开了袭人的“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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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一见袭人哭得可怜,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对李嬷嬷如何,只好上去替袭人分辨说“她病了”。
李嬷嬷气得跺脚道:
“你只护着那只狐狸罢了,哪里还认得我来!
这袭人做了什么,你自己问问?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
早先的媚人是叫她给坑了,撵出去了,今儿又撵走了茜雪!
也白费了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日日夜夜揪着心奶大了你,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只顾着这个狐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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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只顾着心疼袭人,乜着眼睛只不理李嬷嬷。
贾琏听李贵说过,这李嬷嬷年老琐碎,人倒是不坏,便上前问道:
“李贵如今也是前头买办房的总管了,李嬷嬷如此,可想过李贵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李嬷嬷一见贾琏,登时收敛许多,可还是忍不住道:
“琏二爷,我如今是已经告老解事的人,宝二爷的事情我也不管了。
我今儿来是为了茜雪。
就为了头前儿我到这屋里来,当时屋里只有茜雪,我见桌上有茶,我就喝了,并不知是宝二爷的枫露茶。
宝二爷回来一问,也不知这狐媚子怎么撺掇的,就又把茜雪给撵了。
如今这屋里的麝月、秋纹、碧痕都是她的手下,原先和袭人并肩的媚人,也是被袭人这个狐媚子给暗地里坑走了的。
茜雪那孩子又老实,又规矩,我那是替她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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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瞥了一眼一副可怜像的袭人,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你装样子要杀人不见血,那我就不动声色杀人诛心。
于是便向李嬷嬷道:
“既然已经撵了茜雪,她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不如这样,我做主,把茜雪说给李贵当媳妇。
官中赏给李贵四十两银子娶亲,我和琏二奶奶再额外单独赏茜雪四十两银子嫁人,再送她几样首饰,这样一娶一嫁都体面。
以后,就让她进内宅来,也做个管家媳妇,接替吴新登家的那一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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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嬷嬷大喜,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袭人气得两手发抖,却只能装作委屈,继续用帕子遮住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