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袭人心里,自己背着老太太、太太不知道,悄悄在床上指导宝玉做些警幻之事,乃是教宝玉“好学上进”的正经手段。
但宝玉和黛玉湘云在一处聊天,就可能“有伤风化”。
而且她此时满心醋意,不由便向宝钗抱怨宝玉昨天大半夜还和湘云聊天、一大早就又跑去隔壁院里找湘云梳头,全不顾“分寸礼节”。
但梨香院距离贾母后院里的绛云轩颇有些距离,而宝钗却能昨天夜里也在宝玉坐到了后半夜,今日一大早,也是赶在袭人还没来及洗脸梳头之前,就已经又跑来了宝玉房里“报道”,这样的勤勉难道不是也全不顾“分寸礼节”?
但只要是宝姑娘做的,袭人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毕竟,宝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是和她袭人一样的正经人!
她们这样的正经人和宝玉在一起,就是睡到一张床上,就是看着春攻共同研习,就是……反正做什么都是正经的。
对着正经人宝姑娘,正经人袭人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发泄一肚子对“不懂避讳男女大防”的湘云黛玉的愤恨。
毕竟黛玉湘云这样的大家闺秀,别看时时刻刻都有一群丫鬟跟着,都其实很有可能不正经。
但人家宝姑娘,别看每次来宝玉屋里都一个丫鬟婆子不带,那人家也是个正经人!
正经人的事情,只有正经人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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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英雄敬重英雄,惺惺惜惺惺,此刻的宝钗也觉得对袭人颇有些相见恨晚:。
这丫头果然很有些见识,以后少不得是一个可用的膀臂,有她襄助,何愁拿捏不住宝玉?。
于是宝钗便自行在炕上坐下,也不在意袭人没有洗脸漱口梳头,就那么蓬头垢面地说起闲话来。
宝钗颇有耐心,慢慢在闲言中套问出袭人的年纪、家乡等情况,又留神窥察,更觉袭人颇不简单。
观察袭人的言语和志气,竟然都与宝钗一样,都是并不在意那些下作的“感情”,只在意能否争荣夸耀,一心只盼着能抓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将他掌控得死死的,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觉之间,宝钗已经将袭人引为知己,更觉头前儿赏给袭人的戒指十分值得。
不过是用从湘云那里白得的一个戒指,就换来了宝玉近身侍婢袭人这么一个大同盟,这买卖,实在是太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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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宝玉再回到房里来时,宝钗刚走,袭人仍是头不梳脸不洗,坐在炕上只是不理宝玉。
宝玉陪着小心和她说了几句话,袭人都闭口不答。
宝玉上前赔笑道:
“怎么动真气了?”
袭人愤然冷笑道:
“我哪里敢动气!
只是从今以后你再别进这屋子来了。
横竖外头自然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
说着话,在炕上合眼倒下,只给了宝玉一个脊背和一个屁股。
宝玉大惊失色,赶忙跑上来劝慰。
袭人却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由着他摇晃这自己的身子,就是死不睁眼。
宝玉见大姐姐袭人死活都不搭理自己,也没了主意,便去问麝月。
麝月早得了袭人的吩咐,也只朝宝玉冷冷道:
“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
宝玉反正也无事,就呆呆坐了好一阵,直到觉得无趣,便起身叹了口气:
“都不理我,那我也睡去。”
便下了袭人的炕,到自己床上歪着下去了。
袭人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听宝玉微微打鼾,猜想他睡着了,又起来拿一领斗蓬来给宝玉盖上。
宝玉“忽”地一声掀了开去。
袭人登时冷笑道:
“好,好!你也不用生气,从今以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
宝玉起身问:
“我又怎么了?
自打我回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一句话你都没说,你哪里劝了我什么?我都摸不着头脑是为了什么,这会子你倒说是我恼了。”
此时的袭人,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宝玉的媳妇,当即气哼哼道:
“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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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月、秋纹等都在外头听着,谁也不敢进去多一句话。
谁都知道,若此时搅了袭人和宝玉,那真真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媚人就是因为在袭人劝宝玉的时候也插嘴劝宝玉,后来被找了个茬子就撵了出去,转眼就被指配给了看马棚的老曹当了续弦,才十六岁的年纪,就当了两个小奴才秧子的后妈。
屋里吵吵了好一阵子,直到贾母遣人来叫宝玉吃饭,才总算暂停。
宝玉到贾母屋里来,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半碗,就急着要回自己房中去。
宝玉回到绛云轩,却见袭人脸冲里睡在外头炕上,只给人瞧着个脊背和屁股,麝月在旁边抹骨牌,二人都故意不搭理宝玉。
宝玉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随便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
宝玉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上前一步答道:
“叫蕙香。”
“是谁起的?”
小丫头道道:
“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
宝玉赌气道:
“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
又问:
“你姊妹几个?”
“四个。”
“你第几?”
“第四。”
宝玉故意大声道:
“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
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那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宝玉。
只奈何她年纪只不过十一二,相较于春攻高年级的袭人,在宝玉眼里还是并无意趣。
一直到又去贾母那里吃晚饭,屋里的丫鬟因得了袭人吩咐,都不敢来与宝玉说笑,只让宝玉一个人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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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今日也在贾母这里吃饭,见宝玉一副神不守舍的落魄模样,便拉住宝玉问了一句。
宝玉一见贾琏,想到贾琏屋里也有一个“醋老婆”,不由触动了心绪,向贾琏顿足道:
“对着琏二哥,我倒不必隐瞒,女人家的醋意,实在是叫人头疼。
我有心哄着她,又怕她彻底得了意,可若真是要拿出主子的样儿,又未免她要怨我无情。”
贾琏一笑:
“你先回去,我随后去找你。”
宝玉无奈,只得又回自己屋里。
进屋见袭人仍旧躺着不动,便推她说道:
“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袭人见宝玉来主动央告她,愈发不理睬。
宝玉只得拉她的手笑道:
“你到底怎么了?”
连问几声,袭人才睁眼,阴阳怪气道:
“我能怎么着?你以后就去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可就赶不上了呢。”
宝玉茫然道:
“我过哪边房里去?”
袭人乜着眼冷笑道:
“你问我,我知道?
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从今日起,咱们两个彻底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的,叫别人笑。
横竖你若是在那屋里腻了,这屋里还能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可是白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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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骄矜的话音未落,就听得贾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之孝家的,你现在就去回给二奶奶,这后宅里头如今的丫头都要反了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