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的那双桃花凤眼生得比宝玉好看,可这双好看的眼睛,看到袭人身上,登时让袭人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万箭穿心一般,整个人瞬间就吓瘫了。
“我……不……不敢……”
她刚才假哭出来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擦泪的帕子还捏在手上,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可你还是躺了。”
贾琏嘴角的冷笑,挺瘆人。
宝玉可是见识过贾琏冷笑之后的后果,赶忙上前就要给贾琏跪下。
贾琏一摆手:
“你跪下也没用,别白白弄脏了衣裳。”
此时的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哭丧着一张小圆脸,朝着贾琏哀求:
“琏二哥,方才都是我的不是,袭人平素里伺候我是最尽心的,又是最规矩小心的……
“哦,袭人是你这这里丫鬟当中最规矩小心的?”
贾琏收起了嘴角的微笑,神情认真了起来,似乎是觉出自己方才的言语孟浪了。
宝玉一见,立刻像饿极了的小鸡看见了一地的小米一般,一个劲儿地不住点头:
“是是是,袭人在丫鬟里头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最是忠心耿耿,最是尽心尽力,最是温柔和顺,最是懂规矩安分守己,从来不惹是生非,从来都……”
“从来都在你炕上躺着,让你这个做主子的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贾琏神情仍然甚是认真:
“她这样的若已经是你这里‘懂规矩的天花板’,那你这屋里其他不如她规矩小心的丫鬟,还不得上天啊?”
一句话,让宝玉和袭人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让屋里屋外的其他丫头听了,个个都赶紧低着头、扁着嘴、咬着牙,拼命忍着笑。
贾琏瞥了花袭人一眼,口气冰冷:
“说什么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你做丫鬟的不就是伺候饮食起居的么?贾家没少了你一分月钱,你干好你的活儿是应该的。
你做不到细致妥帖,自有其他人来做。
你尽心尽力,贾家也对得起你,把你从粗使丫头升做了头等大丫鬟,不说吃喝穿用,就是如今给你的月钱,在整个京城里都算是高薪了。
你主子看重你,把他这屋里的事情都交给你管,这屋里的人、钱、大小事情都是叫你说了算,怎么?你还不知足?
还得你主子跟你感激涕零、天天跪下求你别走?你真拿你当成宝二爷的亲妈了?
有事没事你闹腾,我们贾府这小庙还盛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
你非得想回家?好办得很。
虽说你当初卖的是死契,可我贾家向来待下人宽厚,你死活想走,我自然不会不扣着人不放。
你现在就去叫你哥哥直接来拿银子赎人,当即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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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他实在是把“躺神”花袭人和“贱神”贾宝玉看得透透的。
袭人在服侍人上确实周到妥帖,表面上也最规矩老实,可这位出了名的“规矩姐姐”,却在宝玉小同学还未成年的时候,就勾搭着他偷偷把生米给做成了熟饭。
自从他俩有了云雨之实,本来就“待身边每个女孩都好”的宝玉,把袭人更比别人不同,对这个“大姐姐”更加眷恋依赖。
袭人抓到了上位的机会,当然不肯放松,她太了解宝玉的性子,时不时就以退为进,用“赎身回家”的事情来把宝玉威胁、拿捏得死死的。
而宝玉这个见一个、爱一个、且从来不负责任的渣男,偏偏更是个贱骨头,谁越不搭理他,他越爱上赶着谁,可等真正到了手,他也就丢一边儿了。
这俩玩意儿,都是欠收拾的货。
贾琏先收拾的,就是袭人,他要让袭人自己伸手,自己抽她自己的脸。
当然,袭人还有脸跟宝玉说什么“贾家宽厚,求一求,说不定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哼哼,想得美。
贾家宽厚,可贾家的家主贾琏不是冤大头。
花袭人,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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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袭人的脸瞬间刷白。
一旦离开了这个荣国府,还有么地方能有这样的好待遇?能让丫鬟和主子一样,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还有哪家公侯府第里头,对丫鬟宽厚得和贾府似的?做错了事情,别说打一巴掌了,连骂几句的时候都少见。就是寻常人家里头的小姐,都不能过得那样尊重。
更何况还有谁家的公子,能像宝玉似的,把她一个长相普通的花袭人当成半个姐姐半个老婆?想怎么拿捏怎么拿捏,想怎么当家怎么当家?
旁的不说,宝玉除了月钱,老太太、太太时不时就给钱、给钱又给钱,宝玉屋里的钱从来就没数儿,他自己又从来没算计,最后还不都是她袭人做主?
袭人隔三差五就让茗烟把宝玉的钱往自己家搬,一年下来,几百两都不止。
这么个跟天堂似的好地方,谁舍得走?
从贾家出去,那不就什么都没了?
袭人嘴上闹腾要赎身离开贾家,可心里从始至终都在想方设法要死死缠住宝玉。
不仅如此,她可是早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宝玉一辈子的“当家人”的。
甚至她都已经盘算好了宝玉的终身大事,并且亲自下场掺和其中。
宝玉喜欢黛玉,可袭人不喜欢黛玉。相比冰雪聪明的黛玉,倒不如宝钗能容下自己给宝玉做妾。更何况王夫人早给宝玉看中了宝钗,袭人想巴结王夫人,就必须要捧着宝钗,同时拉踩贾母看中的黛玉。
所以袭人向宝钗示好、找机会就替宝钗撮合“金玉良缘”,宝钗母女投桃报李,自然也在王夫人面前说袭人的好话,这都是对袭人最有利的事情。
加之袭人私下里跑去跟王夫人那里,标榜她袭人无论如何也要“维护宝二爷的好名声”,王夫人立刻会意,把袭人从老太太名下调到王夫人名下,给了袭人梦寐以求的“准姨娘”待遇。
眼瞧着“嫁给宝玉”这个终极目标已经近在眼前,袭人是打死也不肯走的。
她跪地朝着贾琏“咚咚”磕头,哭道:
“我不走……我不走……琏二爷开恩呐……
贾家待我天高地厚大恩,我是真的舍不得走啊……
求求琏二爷啊,我不要赎身,我早就跟家里说,叫他们都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琏二爷啊,我是真的死也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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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袭人撒泼似地拼命哭喊“我死也不走”,怡红院里的丫鬟们都傻了。
就在一刻钟之前,袭人还躺在炕上屁股对着跟宝玉,赌气说她一定要赎身回家:
“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就赎我出去。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独我一个人在这里,还舍不得我家里人呢。”
宝玉说“我不放你走”,袭人就冷笑说:
“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是你了!”
宝玉又说“老太太不放走你,你走也难”,袭人更是冷笑连连:
“为什么不放?除非我是个天下最难得的,老太太舍不得我,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也是有的;偏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比我强的人多的是。
如今我家里来赎,只怕老太太一发善心,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我回家去了,自然还有好的丫鬟来服侍你,又不是没了我你就不成了的。”
那时候说“要走”有多干脆!
这时候赖着死活不走,就有多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