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声音不大,可听在石道心耳中,则已经如同惊雷一般。
他不是没想过。
可他是真没想到贾琏能这么直接、直白、直中命门地一句话给说出来了。
石道心一惊之下,瞬间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两手的冷汗。
贾琏不语,就那么风轻云淡地看着石道心。
石道心思索了好一阵,才蹙眉道:
“为了茱萸,我也并不希望你牵涉进这些龌龊事情当中。
实话告诉你罢,我一直暗中在查太子结交边臣的事情。
原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此事透露出去,皇上得知后必定要派人去查,但绝不会派我。
只是我也没想到,冯紫英父子竟然会去截杀太子的密使,他们劫走了太子的秘信。
此事又把四王八公牵涉进来,皇上必定要往深里想,太上皇他老人家也必定要插手进来,反倒不好办了。
我也没想到,冯紫英竟然又会来找你求救,此事若把你再牵连进去,就更非我所愿了。
至于你说‘要是没有了太子’的话,唉——”
他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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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道心比谁都明白,贾琏那“要是没有了太子”七个字,才正是他自己的所有难题的“最优解”。
皇位的继承,无非是三种选择——立嫡,立长,立贤。
如今的五个皇子,哪个也不是正宫皇后的嫡出,所以,“立嫡”不成立。
老大早死,当今太子比老三石道心大两岁,所以,“立长”也轮不到他石道心。
“立贤”……
石道心不由给了自己一个淡淡的苦笑,望着贾琏,又是自失的一个微微苦笑:
“十五岁被立为太子至今,太子可是从无‘不贤’的风评啊。”
贾琏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石公子当然希望能搞掉当今太子,所以他在等机会。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
当今的朝廷,关系极为复杂。
已经登基做了皇帝的水浤,四十多岁仍然做不了天下之主,因为他头上还压着一个“退而不休”的太上皇水祺庸。
所以皇帝的太极宫和太上皇的大明宫,简直好像一个朝廷里的两个山头。
偏偏本朝皇帝还都最爱标榜“以孝治天下”,天子孝,臣民忠,想想都和谐。
皇帝都只能忍着太上皇,太子当然就更得在皇帝面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了。
贾琏郑重望着石道心,又重复了一句:
“那要是没有了太子呢?”
石道心心中狠狠一个震颤,把牙一咬,终于还是说出:
“我求之不得。”
贾琏又追问了一句:
“太子的位子,总得有人坐。
不是皇二子,还有皇四子,那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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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的话句句问在石道心的心坎上。
当今太子水尧书一旦上位当了皇帝,必定容不下与自己有着相同的龙裔血脉、同时又掌握拿捏着大量皇家和官员秘辛的小特务弟弟。
同样的,就算是搞掉了老二水尧书,那说不得就又轮到老四水尧志上位。
别看都是一个爹的儿子,水尧志对石道心也不会比水尧书对石道心仁慈。
最是无情帝王家。
谁心软,谁倒霉。
所以石道心若想活命,就必须和自己的亲兄弟你死我活。
而且,一旦动手,此生就绝无回头路,不死不休。
石道心闭上眼,眉头紧蹙,半晌睁开眼,也只是一声长叹:
“此身生在帝王家,多少事情,没奈何也得奈何,不愿意也得愿意,不狠毒也得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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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忽然躬身,郑重一礼:
“我愿助石兄。”
石道心一惊,攥紧在袖中的两手不由微微颤抖,咬着牙冷静了一下,才声音暗哑而低沉地问道:
“你……你到底为何要冒这个险?”
贾琏抬起头,清冷的眸子与石道心对视着:
“我别无贪图,只为了贾家不被抄家,族人不致飘零,仅此而已。”
顿了顿,又坦然道:
“我也不瞒石兄,四王八公之中,我们贾家占了两个国公,当年有开国之功,已经在朝中横亘将近百年。
太上皇对四王八公尚且倚重,但未必合当今圣上的心意。
现在朝中情势复杂,太上皇的父党和当今圣上的儿党,两股势力争持权力,还有个现任尚书令司南星,独揽相权左右逢源,一派乌烟瘴气。
我贾家到了如今,家里男丁都无甚本事,只求能退步抽身,安稳度日,奈何也脱不开功臣派的名头和四王八公这些故旧。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石兄。
若我贾家当真为人臣子而不臣,那就算被抄家,也是罪有应得。可石兄是知晓我为人的,既然是我做了家主,那么贾家必定绝无二心。”
贾琏话不多,却说得极为透彻明白。
石道心沉思一阵,旋即一把握住贾琏的手腕:
“也罢,我若出了事,茱萸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既然你我同心,不妨歃血为盟,我若能上位,绝不负你。”
屋中无酒,二人以茶代酒,用随身小银刀割破手指,滴血入茶,跪拜天地,起誓从此祸福同当。
誓罢,石道心扶起贾琏,微笑道:
“从今以后,咱们这一对‘石兄’、‘贾贤弟’可不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了。”
二人重新落座后,石道心拉着贾琏的手道:
“你既然是为了帮冯紫英来找我,我猜,你必是心里有了主意的,不妨说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知我者,石兄也。”贾琏点头道,“那我就先抛出块砖头,也好引出石兄的美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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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的主意,是既然毛病出在南粤那边的云贵节度使童寿芝身上,就先把神武将军冯唐和他儿子冯紫英调去北边,远离是非中心。
头前把广威将军陈也俊调去了宣府屯兵,此时不妨把冯氏父子都调去大同屯兵驻守。
毕竟要抗击漠北,宣府和大同是九个边陲军事重镇中重要的两个。
“边境虽长,但九边之中,有四处紧要之地,分别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四镇。若此四地失守,则国家危矣。
广威将军陈也俊毕竟年轻,还是得有冯唐这样的老将坐镇才好,若能由他担任宣大总督,统领两处兵马,则此二重镇就安稳多了。
而且冯紫英正是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跟着他爹多历练历练,以后必是一员虎将。”
石道心连连点头,目露喜色:
“果然前任宰相姚老大人好眼光!
他保荐你做直隶节度使,我还只道是老宰辅是看中了你的治理之才,原来你竟然胸藏锦绣,也深知兵法!”
贾琏两手一摊,笑道:
“我一直跟齐国公玄孙、昭武都尉陈景行借兵书看,得空还与他讨论切磋,这可是石兄失察了?”
二人又说了一阵,石道心忽然道:
“贾贤弟早知令弟宝玉与北静王过从甚密,可尊叔近来与太子又来往,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