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高,注定和寡。
当一件事对于品德要求太高,同时又没有对等的回报,人们就会望而却步。
比如。
在明朝做一位清官,效仿海瑞,不畏权势,受万千百姓拥护,后世留名。
然而。
海瑞过年的时候,就连买一吊肉,都能登上大明邸报头条。
试问。
清苦至此。
你真能忍耐的住?
就算你可以……
你看着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跟你一起清苦,你会是个怎样的感受?
同时。
周遭的同僚也会觉得你不懂规矩,故作姿态,屡邀直名。
你会被各种排挤。
届时。
你是否还能守住本心?
若到了这一步。
你依旧能够保持克己复礼,清正廉明。
那你确实可称得上称贤人。
但……
纵观青史。
贤人、贤哲、圣贤,终究只是极少数的一小撮人。
世俗凡类,才是如同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
再拿后世而言。
你如果想要做医生,就得做好三十岁之前,不挣钱的准备。
你如果打算做研究型工作,就必须耐的住寂寞。
你如果碰到一个摔倒的老太太,内心良知让你上去搀扶,却也有可能让自己因此被讹……乃至于拖累父母家庭……
随后某法官高呼名言: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上去扶?
这就是典型的法治和道德……双重倒退。
你尊老助人,本没有错。
但最终造成的结果却是讹人者获益,你背上了巨额赔偿,父母忧郁成疾,未来所有人都不敢再扶老人,包括法律的公信力也为之下降。
这究竟是谁之过也?
故。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仁德可做教化,以分清是非善恶。
唯赏罚明断。
才能够给予最为明确的引导。
做清官,未必就非要清苦的连肉都吃不上,此乃明朝俸禄太低之过,理当再加上养廉银,退休金制度等等。
医生,前期需要慢慢熬,中后期则越发吃香,甚至六七十岁都能被返聘。
对比寻常的工作,只要超过四十岁,一旦被辞退,往往就会变得举步维艰。
研究型工作,只要有真本事,寂寞虽是寂寞了点,却也意味着没那么多勾心斗角,且待遇丰厚。
至于碰到摔倒的老太太,那确实得打开摄像,尔后找几个能够为自己作保的目击证人,再上去扶……或许会更为妥当……
……
回到此刻。
嬴政依旧是拿最擅长的法家,去抨击儒家内圣。
复礼修身,无意求名却得名,进而让律法的赏罚条例无以为继。
那这就是个人搅乱了世俗法纪。
理当不受推崇。
对面。
“阁下,我的礼在法上,并非是要违背赏利惩恶的共识。”
乐正氏神情淡然:“我刚刚已经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举报奸邪可得赏,那自然应当取赏,以做表率矣。”
乐正氏再度复述了内圣对于财利的观点。
嬴政毫不犹豫的道:“君子爱财,却也轻财,如待客明悉心意,以示赤诚,贵客若是掏钱客套,反而会被视作玷污了君子的诚意招待之心。”
“昔年伍子胥被楚军追杀,一路逃逸到长江之滨,幸得一位渔丈人划船前来搭救,伍子胥犹是感激。”
“遂,在离别之际,伍子胥解剑相赠,其剑名为龙泉,价值千金,伍子胥许以重利,只为嘱托渔丈人一定要对自己的行踪保密。”
“渔丈人只觉愤慨,高声述说,他搭救伍子胥,只因其是忠义之人,他钦佩之,不图回报。现在伍子胥却拿名剑质疑他无信少利,那他只好以此剑明志!”
“于是,渔丈人拔出龙泉,横剑自刎,伍子胥因此事愧疚不已。”
“综上,内圣君子,必轻财重义,再得名,后乱法纪。”
……
意诚,明心,重义,轻利,得名。
直至乱法。
嬴政用伍子胥的实例说明。
君子固然对于财利,取之有道。
但仍旧无法脱离轻利之嫌。
试问!
世人是否会全部轻利?
答案是根本不可能。
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会下意识的趋利避害,此乃人性使然。
若内圣外王不符合人性共识。
那么嬴政就会有一百种办法,揪住这个软肋进行猛攻!
“阁下,有见地。”
乐正氏看向嬴政的目光中开始出现赞许,他道:“然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在招待贵客之时,我等之诚心,自然不能被财利玷污。”
“至于渔丈人搭救伍子胥,得名剑相赠,不受,拔剑自刎以明志,此乃【至善】的一种表现。”
“然而,我刚刚说了三纲中的止于至善,存世中庸。”
“君子复礼,修身内圣,当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知止、定心、求静、贵安、虑思、遂当得悟中庸之道。”
“至善和存世之间的平衡,便是我辈所求的内圣至高之境。”
……
内圣。
很容易让人本能的去全力追求道德之无瑕,亦或者绝对的正确。
所以。
曾子提出了止于至善,存世中庸。
这八个字真的太厉害了。
堪称内圣的精髓核心!
如果你只是一味的想要求得圣人的尽善尽美,便会脱离儒家经世的标准。
最后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曲高和寡,不再亲民,乃至于在明明德也没了实际意义。
是以:我们需要把理想中的至善,与现实生存相结合。
如此。
最起码在理论上。
内圣知止。
无懈可击。
几乎让人挑不出任何的缺点。
你说我复礼修身,脱离实际?
我有止于至善。
你说我轻利重义,动则拔剑以明志?
我有止于至善。
你说……
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只要搬出这四字秘法。
那你就只能避之锋芒,毫无办法。
紧接着。
乐正氏补充道:“至于实例方面,子路拯溺,子贡赎人,两者正好可用于现下。”
“子贡赎鲁民奴隶回国,遇赐且让,不取其金。孔夫子听闻,指明子贡大谬,因为以后就无人会去赎回鲁民了。”
“反观子路拯溺,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
“孔夫子听闻大悦,后鲁人必争相拯救溺者矣。”
“是以真正的内圣君子,当止于至善,为表率造福万民矣。”
……
乐正氏连续搬出了两项实例。
反面教材:子贡赎人。
正面教材:子路拯溺。
当真是无比完备。
儒家就这点好。
春秋典故太多了。
用不完。
根本用不完。
这下嬴政再度陷入了被动之中。
他的所有攻势,都被止于至善四个字,化于无形。
“……”
嬴政再度无言的开始思索。
怎么办?
他后续再怎么提出法条实例。
都难以打破知止中庸。
这几乎就是无解的。
除非……
有什么是儒家无法知止的。
能是什么呢?
周围。
百家学仕们纷纷大呼过瘾。
“乐正氏这第三场,我只能说……我上我也不行,这谁顶得住啊?内圣本就代表着绝对正确,道德至上,尔后他再来个知止中庸,完全无敌了嘛!”
“是啊!没有任何破绽可言,感觉乐正氏这第一城,他是赢定了。这位关中赵卿,只能在外王论辩中,重新扳回一城了。”
“我也觉得只能如此了,乐正氏的内圣理论,已臻化境,无从辩驳。可外王方面,就很难这般完美无缺了。”
“我现在唯一的感觉便是……儒家可真无赖啊!什么好话都让他给说了,忒无赖了!”
……
百家学仕过往与儒家辩论,往往都是能够有来有回,并且找到部分缺点的。
比如仲良氏的【王天下】。
照青史之功绩。
延今朝之方略。
可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世易,终归是有缺陷的。
有不少百家名仕,也都能够堪破这一点。
唯独乐正氏的内圣……
众多百家名仕齐聚商讨,他们也不得一论。
最终。
所有人基本上都觉得关中赵卿,只能先行投出一子,让乐正氏占得一城。
旁侧。
浮丘伯轻声道:“果然,乐正师叔只要出马,就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毛亨深吸一口气的道:“连三纲八目都搬出来了,若还占不了上风,那才是有鬼了。”
三纲八目,儒学总纲。
相当于乐正氏代表了整个儒学,从内圣角度,横辩八方。
能打是必然的。
否则。
儒家凭什么能够显学数百年呢?
浮丘伯笑笑:“师兄所言极是。”
毛亨:“……”
不远处。
子张正和子思齐几大名儒,倒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他们摆出了统一的姿势。
饮茶。
意为这一局已经没什么看头了。
无论对手再怎么挣扎。
他们都是必赢的,后续只需等待外王之辩即可。
窗台下。
华阳太后询问道:“夫子,乐正氏的内圣修身,知止中庸,就真的完美无缺嘛?”
华阳太后也设身处地的,把自己换位成了乐正氏的对手。
她发现……
纵然她把自己过往的经历经验,外加学识积累,全部用于思考应对内圣之辩。
她也挑不出半点突破口。
须知。
华阳太后这些年在夫子身边耳濡目染,她的积累绝非常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然而。
儒学的三纲八目,却经过了数百年的发扬和完善,多少代大儒呕心沥血。
方才有了乐正氏今日的无懈可击。
“嗯,现在单从理论上看,乐正氏确实是没有弱点的。”
许尚回应道:“曾子单靠止于至善四个字,便足以成圣……更何况乐正氏又叠加了礼记核心的中庸,以及经世存世,知止而后能定,当真有点麻烦。”
随即。
屠雎和扶苏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夫子会说有点麻烦。
扶苏:“夫子,那我们这上半场是必输了吗?”
“必输倒也不至于。”
许尚始终淡然:“儒学三纲八目,几百年的道行,我们固然无法驳倒之,却有可能将其逼退一步。”
辩经并非只有胜败两种结局。
比如扶苏跟仲良氏的对决,仲良氏的王天下在对待匈奴的政策方面,退步成了先霸后王。
这其实就够了。
你是不可能真把王道说得一无是处的。
毕竟王道的青史功绩就摆在那里。
我们现在脚下的齐地,也都多亏了【王天下】之功。
因此。
扶苏借着夫子的指点,能让仲良氏退步,便已是功莫大焉。
同理。
儒家内圣,三纲八目。
同样也是无法将其彻底驳倒的。
只能将其逼退……
哪怕只是稍退一步。
都足够让一位籍籍无名者,立马名震稷下,再扬九州。
扶苏沉思:“让乐正氏不得不退……这……”
扶苏回顾了一下过往淳于越的教学。
他发现他越是细想。
反而开始觉得三纲八目,内圣外王越发的有道理。
算了算了。
真是想不了一点儿。
没办法。
扶苏只好把希翼的目光,投向了夫子。
包括华阳太后、屠雎、陈平和李斯也都一样,他们都在静待解惑。
“很简单。”
许尚勾起嘴角,道:“儒家不是讲究百善孝为先嘛?孝乃是儒学的绝对核心,这么一来的话……所谓的止于至善,是否能够在孝道上也做出知止之举呢?”
“如果乐正氏坚持知止,那么就相当于内圣在儒学根基上,做出了让步。”
“如果乐正氏维护至孝,那么他的知止就不再纯粹,只要沾上孝,他就没法知止,破绽只会更大!”
“老夫认为小赵很快就能想到这一点……现在我们就等着看吧!”
“看乐正氏究竟会怎么选?”
“知止,至孝,二选一!”
“无论怎么选,他都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
乐正氏很强。
许尚也从来都不是吃素的!
如果是他在场上……
既然乐正氏那么喜欢知止。
那么他就会在孝道上倒逼乐正氏一止再止,最后止无可止!
当然。
小赵毕竟没有他的这份境界。
许尚对于小赵的期望,只需把乐正氏逼退一步,便足矣了。
扶苏震叹:“夫子,您真的……真的……”
扶苏一时间都不知晓该说些什么了。
一道在他们看来是无解的难题。
放在夫子面前。
却转瞬即可破解。
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啊!
华阳太后则是忍不住开口:“早知道这一场不应该让赵卿上的,若是夫子亲身激辩,定然精彩绝伦。”
“哈哈。”
许尚轻笑:“秦夫人此言差矣,年轻人总是要历练历练的嘛。”
华阳太后垂首:“夫子所言极是。”
话音落罢。
屠雎与李斯面面相觑。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难晓高低。
他们发现越是跟夫子长久相处,便越发明悉夫子的深不可测。
场上。
嬴政也果如许尚所料,他迅速找到了一个能够倒逼乐正氏退步的可行之法……非常可行的那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