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尚的态度非常明确。
他不可能因为一家一户之悲剧,就去直接把宵禁制度的根本给改了。
尤其是从法制变成人制。
这就无从谈起!
再者。
皇帝东巡本就是为了威慑天下,结果还蹦出来一群墨家叛逆,现在儒家八派的表现……你当个吃瓜群众也就算了,拍手称快未免就有些太过分了。
更何况子思齐还想顺势突破法禁的限制。
此头一开。
影响不仅恶劣,而且无比深远。
因为有了前例依仿……
大秦的司法就算要改,那肯定也是庙堂三公九卿一条一条的研究,甚至得让左相李斯一个字,一个字的考虑。
你儒家想要裹挟舆论和民意,直接冲击立法诸事。
许尚只能说痴心妄想……
对面。
“动者,杀之不论?”
子思齐握拳道:“阁下,你不觉得如此秦法,与草菅人命何异?秦吏的权力也未免太大了吧!如果秦吏看哪个夜行民众不顺眼,直接恐吓其逃跑,尔后张弓射死,这又待如何?”
子思齐提出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那就是秦吏的权力过大。
又很难限制。
毕竟全国郡县乡厅里,基层拢共加起来肯定得有十来万官吏,很难监察到位。
这个时候就得平权。
也就是不能让秦吏为所欲为,不然平民百姓确实会非常艰难。
“有理!”
鹖冠子第一时间附和道:“你们法家不是讲究人性本恶吗?既然人性本就是恶的,秦廷还给予胥吏为所欲为的权力,这岂非做实了大秦残暴的事实?”
鹖冠子应该是这次儒家真正的有力帮手。
道家人宗就是以人为本。
悲天悯人。
道法自然。
他们对于法律会本能的倾向于法势派。
也就是鹖冠子能够理解秦皇以无上权威,威仪天下,以保证司法的运行和九州的一统。
但……
大秦的法条事无巨细。
比如这个夜行遇秦吏不可擅动,动者,杀之不论,就绝对突破了鹖冠子的底线。
还有……
鹖冠子的以人为本,会让他觉得人情至孝,实乃人之天性,法律不可以阻碍人情天理,否则就是倒行逆施!
有道理嘛?
其实是有道理的。
但也要看是什么时候。
“我刚刚已经说了。”
许尚深吸一口气,道:“是墨家先行刺王杀驾,你们总是在刻意忽略这个前提条件。”
“我大秦的律法,战时和闲时的标准本就不同,对应到不同的人群,也会进行细分。”
“比如,正常徭役不到,需罚二甲……迟到三至五天,理应受到斥责,官吏会对其加强口头教育。”
“迟到六至十天,需罚一盾。迟到十天以上,则是罚一甲。”
“若中途遇暴雨,或者道路塌方,耽误了时辰,就得描述清楚在某月某日的什么时辰,何处地点,哪条道路,遭遇的具体情况等等。”
“注意,必须得是所有人的口供一致,若不明,一经查证,必重罚!”
……
许尚的例子直指陈胜吴广,所谓的【失期,法皆斩】,根本就是造反的由头。
征发徭役动则都是大几百人。
你说你遇到了大雨。
那好……
随行的民众一个一个询问,都是普通百姓,如果是扯谎,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扯圆乎。
就像后世的学生撒谎,你说作业被家里的哈士奇给咬坏了……你真当老师瞧不出那点小把戏?
同样的,秦吏问你话,两者身份上的差别,一般都会让平民的谎言无所遁形。
然后便是……
若真想查你,某月某日,某郡某县,途径的是哪条道。
一条道不可能就你们走。
徭役征发的路线必然都是较为固定的。
可以查后续之人的口供,究竟是否对得上。
最后。
就是直接派人,点对点的快马查证,有没有暴雨,有没有塌方,到了当地,分别询问民众和秦吏,立马就能清清楚楚。
古人对于下不下暴雨,那绝对是印象非常深刻。
当然。
这一条肯定是最后查验树立典型用的。
也就是查出个狡辩瞒报的典型,杀鸡儆猴。
不可能每个迟到逾期的,都派人点对点的查,还不够费事的。
总体肯定都是以口供为主。
另外。
陈胜和吴广居然还有字……
陈胜字涉,吴广字叔。
须知。
冠军侯霍去病都没有字,可想而知陈胜吴广都是些什么成色。
“对照徭役法令,正常时段失期,就是罚……”
许尚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查实中途的确遇到了阻碍,则无过矣,照常服役即可。唯独在战时,若是徭役失期……比如征发运送粮草,那确实,只要迟一天,就必定是依法皆斩,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再观此次宵禁法令,皇帝遇袭,自然就得最高警戒,宵禁时段,全城戒严。”
“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上,你于夜间行走,碰到秦吏掉头就跑,我就想问……不杀你杀谁?”
“平时那自然就会放宽,秦法也不可能让秦吏动则便射杀民众。”
“只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而且我还要再提一句,秦皇遇刺,没有全城大锁十日,全城搜捕,就已经是仁德的表现了。”
……
大锁临淄,全城搜捕!
不用想。
那肯定得查个鸡飞狗跳。
秦吏顺势捞点油水什么的,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比如进到一个富商家里。
这扒扒,那看看……
我还不能装点儿了?
就算秦吏当着面儿把东西揣兜里,富商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陪笑脸。
因此。
嬴政遇刺只是宵禁,没有全城追剿墨家叛逆,这就真的很可以了。
儒家八派属于眼闭着硬挑刺。
至此。
子思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确实没怎么研究过秦法,心中成见,外加惯有的印象,让他对秦法本能的生出苛暴之念。
事实上。
秦法到了嬴政一朝,只是太过细致,啥都要管,而且还连坐。
其次便是徭役……
国家需要劳动力搞建设,嬴政在徭役诸事上,确实抓的比较紧一些。
这时。
西方席位。
名家公孙龙开口道:“我也来讲两句吧……说到底还是临淄民众对于秦吏不够信任,总觉得秦吏如狼似虎,见之发颤,本能逃避……这就是个双方信任磨合的问题,等再过些年月,临淄百姓对于秦吏较为熟悉了,遇事自然就会敢于上前交涉了。”
公孙龙这番话颇为公道。
引得嬴政和李斯频频点头。
果然把公孙龙带来是正确选择。
另外。
像临淄这种大型郡城,下辖的都是十分干练的关中秦吏,素质绝对一等一的高。
即……虽然大秦前期的秦吏严重不足,但郡一级的大城,总还是勉强裹得住的。
县一级再往下,那就真没办法了。
暂且只能搞什么乡三老制度,基层自治。
法术派:“赞同。”
法势派:“赞同。”
稷下的法家还是有的。
与此同时。
扶苏身边的两个禹陵长者也开口表态。
禹陵长者:“秦法于秦皇遇刺之后,全面宵禁戒严,确实理所应当。”
禹陵长者:“对照商君之法,现今的秦法明显在逐步放宽,这显然都是十分良好的趋势。”
两位禹陵长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两人既然被挑选过来了,那自然对于儒家和法家都是较为了解的。
他们避世为先祖大禹守陵,不代表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
旁侧。
阴阳家邹奭勾起嘴角:“刚刚的某位道家前辈,似乎发火发的有些太早了啊!现在怎么样?还要为这个齐商做主嘛?”
人宗鹖冠子:“……”
邹奭表示绝不放过任何一次跳脸的机会,鹖冠子着实也有些尴尬。
毫无疑问。
鹖冠子对于秦国同样心有成见,这使得他对于现今的秦法也不甚了解。
注意。
是现今的秦法……
鹖冠子经时日久,对于商君之法肯定是早有耳闻,应该也做过粗略的了解。
但还是那句话。
无论是儒家也好,道家人宗也罢。
都有主观情绪过重之嫌。
说是以人为本,以民意为重,悲天悯人……
实际上都是妥妥的人制。
属于对法制的倒退。
就这样。
原本义愤填膺的人宗鹖冠子,现在一下冷静了下来。
顿时整个广场都为之安静了不少。
阴阳家邹奭继续道:“要我说,你们既然这么同情齐商郑横,这么想要为他做主……就不能光说不练吧?都掏点钱吧!看看尔等的悲天悯人,到底值几个钱!”
邹奭的毒舌瞬间升级。
这已经不是跳脸了。
而是等于指着鼻子,大骂子思齐和鹖冠子虚伪了。
同时。
道德绑架的招数。
向来是屡试不爽的。
而嬴政对于邹奭的表现非常满意……
夫子舌辩八方。
邹奭跟风输出,气屎丫的不偿命。
怎一个爽字了得!
华阳太后自然也是看的直乐呵。
原本她对于嬴政打算把邹奭直接扶成国师之位,是有些不满的。
现在看来……
阴阳家果然能够克制儒家!
主打的就是一个各种挤兑!
但不得不说。
阴阳家本身还是份量有些不够。
所以嬴政将其扶正为国师,实乃必行之事。
没有这个国师头衔。
阴阳家未来在朝野内外,就没法跟儒家全方面的扳手腕。
这也是许尚的意思。
许尚对比的依旧是嘉靖朝……
嘉靖喜欢修道,倾向于道家,然后就被士大夫阶层给批的简直没眼看。
说什么嘉靖天天嗑药。
那嘉靖是咋活到六十岁的?
反观宣宗倒是不嗑药,三十六就没了。
英宗三十七,代宗二十九,宪宗四十一,孝宗三十六,武宗三十一,穆宗三十六,光宗三十八,熹宗二十三……
这么一看。
老道士嘉靖嗑药还真特么磕对了。
纵观有明一朝,能比嘉靖还长寿的皇帝,也就太祖和成祖了。
还有嘉靖出巡的一次,连续几次行宫着火,就逮着嘉靖的屁股烧,如果不是发小陆炳舍命相护,嘉靖铁定玩完。
许尚对此的态度很简单。
儒家维稳只能用……
可也必须得严防死守,抬出个阴阳家跟儒家打擂台。
阴阳家没有教化体制,也没有宗法制,注定在民意基层搞不过儒家,那就只能更加依赖于皇权。
不然。
阴阳家根本没有活路。
对,不是没有出路。
而是政治斗争层面,你既然登上了高位,再想下来……那就是万丈深渊。
……
回到此刻。
邹奭各种指桑骂槐,疯狂跳脸,真是把鹖冠子和子思齐的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包括众多儒家长者贤人,也纷纷都是怒目而视。
最终。
子思齐只能慷慨解囊,自掏腰包,厚赐了齐商郑横。
嬴政也令人拿了一笔钱给齐商郑横。
咱们肯定也是不能跌份的。
郑横这个人……孝心还是有的,赏之无妨。
至于究竟是不是墨家子弟。
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齐商需要时常行走,总得集体抱暖,这是避免不了的。
大秦现在的目标是干掉楚墨,再用王贲行间,进而掌控齐墨,直至影响诸多的在野势力。
墨家于官方层面没必要得到太多认可。
因为按照许尚的设计,墨家遵大义,本就是为了节制地方的贪官污吏,一个个的都别做得太过分。
也就是墨家的这个活儿……
它就是个妥妥的江湖势力黑手套。
专干苦活、累活,吃力不讨好。
但又非常适合墨家的主旨。
遵大义,奉民意,自苦为乐。
就这样。
以齐商郑横为议题的第一波攻势暂且结束。
在场的一众贤哲名仕,也都看清了许尚的实力。
果然能够代表秦廷出面。
手底下是有真章的。
随即。
子思齐沉思反问道:“阁下,你和刚刚那位禹陵长者都有说过,现今的秦法对照商君之法,经过了历代秦君的修正,变得越发的减负,这是否能够说明……秦法本身就是在参考民意,不断修正?”
子思齐临场发挥。
抓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是啊!
秦法一直在调整放宽。
若非参考民意民情,还能是什么?
这点许尚能够反驳吗?
东方席位,一众大儒纷纷双眼微亮,他们原以为在齐商郑横的议题上失利,子思齐就会稳稳的落入下风。
却没想到转眼就有了逆转。
子思齐从其余角度,再度言及了司法兼顾人情民意,实乃板上钉钉的现实。
许尚对此略做沉吟的道:“我大秦入驻中原,本就是秉持仁义之名,现今一统治世,除特殊情况亦或者战时,自然就得多以放宽为主。民生多艰,秦皇明鉴,这都是仁德之政的表现。”
仁义,仁德。
许尚避开了民意二字。
而是靠向了仁政的大势所趋。
那么仁政和民意有区别吗?
自然还是非常有区别的。
子思齐不管那么多,他转而道:“阁下,墨家对外表示,他们之所以刺王杀驾,都是因为掌握了秦军在一统攻魏期间,掘开了黄河堤岸,以致现在的魏地依旧多有水患,民生困苦!”
许尚声音微沉:“证据呢?子思齐,有些话说出口可是要负责的!”
掘开黄河的事儿。
他确实做了。
可他绝不会承认。
他也坚信对方找不到任何实证,纯属推测而已。
不然。
只要今日黄河泛滥的证据指向秦廷,那就没必要再搞什么辩经了。
眼看着秦廷的仁义之名就要荡然无存。
许尚恐怕得让小赵直接下黑手……
没办法!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为大局计,必须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阁下,这是墨家的意思,我只是转述而已,要何证据?”
子思齐微微抬起下巴,他终于又找到了一些掌握主动权的感觉了!
“我提及此事,只为强调两点。”
子思齐组织了一下语言:“第一:曲阜孔氏解救流民有功,在魏地流民四散入曲阜之时,孔氏一族设立粥棚,解救生民甚众。”
“你大秦不是强调论功行赏吗?为何尔等对于孔氏一族曾经的赈济之功,扶危之名,只字未提?”
“第二:自从黄河泛滥决堤,你秦廷派遣的匠造郑国,经时两年,治理黄河却不见多么大的成效!”
“可我们都知道,郑国渠建成以后,使得关中沃野平添四万顷!”
“怎么?郑国在关中建设大渠的时候,就能尽展其才。现在同样的郑国,于中原修缮黄河,两年过去,却都没有完全修好!”
“这就是你秦廷口中所谓的仁政吗?”
“反观曲阜孔氏,可是连续两年都在积极配合薛郡郡守,一直在接收安抚魏地流民,此等功绩善名……其又是先贤后裔,尔等怎能把天命极罪妄加在孔氏一族的头上?”
“甚至还要夷其三族?”
“这实在是于情、于理、于法……皆不合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