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齐黔驴技穷,不得不选择甘冒风险。
许尚表示无所谓,反正今儿个稷下学宫已经被封锁了。
所谓辩经其实是……
谈的了就谈。
倘若谈不了。
那就只能掀桌子了。
接下来主要得看子思齐识不识相,外加对于敏感话题的尺度把控了。
东方席位。
荀子面容一整,他之前已经委婉的提醒过子思齐了,关于尉缭子诸事,应当慎重言及。
然而,眼下子思齐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再观商山四皓……
前几日他们曾给子思齐出过主意,也就是寻找到纵横家对于天命的诸多敏感主张,外加一些指认尉缭子年轻的时候,当众狂言挟天命的实证。
甪里先生周术专门负责发动人脉办妥此事……
即:商山四皓把尉缭子当作议题,并视为论辩的底牌,提供给了子思齐。
子思齐手握【利刃】,又岂有不用之理!
台上。
许尚饶有兴致的道:“子思齐,在谈尉缭子之前,我需要你来拆解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场论辩……
许尚一直都在防守,子思齐是进攻方。
尔后许尚负责见招拆招。
原本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但没办法。
许尚代表秦廷,在立场方面肯定就跟擂主差不多。
子思齐则是个挑战者,自然就得进攻、进攻、再进攻。
此刻。
许尚想要狠狠的打断一下子思齐的进攻节奏。
“是何问题?”
子思齐闻言,不由得心中一紧。
他明白。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许尚肯定要给他出难题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许尚想了想:“之前的泰山雄辩,有关于司法和民意的定论,也就是司法如果被民意严重干涉,就会变成地域性、群体性、宗族性的割裂,最后变成谁人多,谁就能代表民意,直至演变成多数人的暴政……敢问,这道题你要如何作解?”
许尚把泰山旧论给搬了出来。
如果子思齐答不上来。
这场司法辩论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扪心自问。
许尚也不太想深度探讨尉缭子诸事,原因在于……倘若话赶话,最终导致了血屠稷下,对秦廷其实是坏处大于好处的。
因此。
许尚想要用【多数人暴政】的司法主张,先尝试着强行控场。
子思齐闻言眉头紧蹙:“这个……”
子思齐本能的看向了商山四皓的方向。
泰山定论。
他们几人自然是提前拆解过的。
但子思齐依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压制住许尚……他总觉得许尚还有后手……
这属于有点心理阴影了。
好在。
子思齐很快又把心绪调整了回来,他道:“阁下,我同样也有一问,秦法究竟是皇帝的统御工具,还是匡扶社稷万民的律例主张?”
许尚:“商君之法是前者,现今九州一统,秦法自然在朝着后者的方向不断迈进。”
先秦时代,司法本质上确实是皇帝的统御工具。
但……
当众肯定不能把大实话给说出来。
许尚必须得明示秦法主要是为了匡扶万民,兜底社稷民生。
“很好。”
子思齐再度道:“那么阁下认为,司法能够代表正义吗?”
许尚点头:“司法审判罪恶,底层逻辑自然是正义的。”
这个世上所有的概念都是相对的。
常言道。
法律是人性的底线。
底线之下,便是难以直视的人性之恶。
罪恶,对应正义。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正义……法律的更正将会毫无依据……
“既然阁下认可秦法应当匡扶万民,同时又代表着正义。”
子思齐认真的道:“这两项显然都与民意完美契合,那么为何民意就不能成为司法审判的主要参考条件呢?”
许尚勾起嘴角:“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你并没有回答究竟要如何解决……【多数人暴政】的难题。”
很多时候。
我们为了解决问题。
反而会造成更多的问题。
所谓的民意司法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纯粹的法律确实不完美。
于是。
儒家八派和曲阜孔氏便打算用民意,补充和完善司法。
结果就是民意司法存在更大的漏洞,更加的不完美。
何解?
“这……”
子思齐握拳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双目一亮的道:“阁下,我认为可以从各个地方上,擢选出一位民意代表,在重大司法审判之时,九州各地的民意代表,应当行使裁决监督之权。”
子思齐还算聪明。
他提出了具体解决人多裹挟民意的难题。
即:先行用地域进行划分。
九州三十六郡,无论人多人少,都只能推选出一个民意代表,进而直接参与监督司法公正。
这样似乎就能从一定程度上,缓解民意司法造成的【多数人暴政】之难题了。
“嗯,还行。”
许尚没有反驳:“监督权,并非通过投票拍板司法裁决……确实是说得通的。”
民意监督,投票裁决。
这是妥妥的两个概念。
忽然。
人宗鹖冠子发问:“请恕我多问两句,为何就一定不能提倡民意司法?【多数人暴政】的具体情况,又是怎样的?理论上行不通,或许我们现实中磨合磨合,又转而能够行得通了呢?”
鹖冠子显然对民意司法非常偏袒。
此乃以人为本的标准特征。
然而。
司法却必须得以法为本。
这是法治、人治的最根本区别。
“既然人宗掌门有所疑惑,我自当给予开解。”
许尚淡然的道:“我们就拿医家端木景举例……请问端木先生,你当初医死的那位病人,究竟是何等原因?”
医患难题。
千古绝例。
用民意司法是万万无法解决的。
许尚以此为例。
就是要让在场的所有人……认清现实!
就这样。
“往事不堪回首……”
端木景轻叹一声,正当他要娓娓道来之际。
孔门四圣、十哲、七十二贤的嫡系后裔纷纷打断出声。
“呵呵!手上沾血,医者杀人,必须偿命之……我等今日应当为民做主,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一家之言,他当然会为自己开脱,可据我所知,端木景医死的并非一人,而是一对母子,两条性命!”
“杀人偿命,古之通理,就算是医者也绝不能破例,不然必会导致庸医泛滥,再让更多的病人莫名枉死!”
“有理!不出人命一切好说,反观端木景不仅医死了人,而且医死的还是一母一子……我们都是有家庭,以及子孙后代的人,将心比心,我们若遇到了此等庸医,定要让其以命抵命!”
……
孔门众多贤哲的态度非常明确。
打着为民做主的旗号。
要让端木景当场抵命。
不得不说。
无论古今,从医都是非常艰难的一条道路。
不仅得眼闭着熬,而且风险很高。
“呵呵。”
许尚扯了扯嘴角:“杀人不过头点地,总得让人把话说完。”
许尚重新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端木景这才重新组织语言,道:“昔年于魏地,我才弱冠出头,遇到一家农户产子……母子皆发热,痉挛,根据【黄帝内经】所示:病筋脉相引而急,病名曰瘛(chi)疚(jiu)。”
先秦以前,人体抽搐。
医家把肌肉紧绷名为:瘛(chi)。
肌肉放松则为疵(ci)。
民间统称为:瘛疯,又叫做痉病。
搁到后世便是:破伤风。
高发人群乃是战场士卒,其次便是产妇和新生儿。
“我当时开的是常规清热的草药,奈何母子皆未救活,双双病亡。”
端木景继续道:“后来我经过多方查证,便发现这个痉病,战场士卒得的更多……都是伤口溃烂,高热不退,直至全身痉挛,抽搐不止……最后剧烈痛苦而死,极难彻底施救。”
古代男子于战场上受伤。
母子生产……
都等同于经历一场鬼门关。
很多时候以当前的医术,根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只能看命。
“痉病,破伤风。”
许尚接过话茬道:“说白了就是疮口感染,溃烂不治……开些清热的草药本是无错的,奈何用处也确实不大。”
端木景闻言一愣:“当是如此。”
端木景没想到许尚对于医术竟然也有涉猎。
霎时间。
岐行、扁越等几位医家上手,尽皆面面相觑,他们心中肯定也都对许尚感到颇为惊异,同时对于端木景的旧事,他们也终于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
紧接着。
端木景还拿出了自己的病例本,他一一列举了在燕地遇到的类似病人,都是产妇生子,犯痉病。
部分产妇病发身死,幼子无碍。
最糟糕的莫过于母子俱亡……
这确实十分无奈。
待端木景陈述完毕。
岐行补充道:“乡村里的黔首庄稼户,很多连接生婆都找不起,只能凑活着让有经验的乡亲或者长辈帮忙……很多时候产妇与孩子能否活下来,全靠个人体质和命数……端木景所说的病例,十分详细,老夫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扁越:“我亦如此。”
公乘阳庆:“我也站端木先生,有些病症,医者是真没办法。”
……
几位医家上手听完端木景的描述所言,再根据诸多病例佐证,他们也都愿意力挺一把端木景。
台上。
许尚开口询问道:“人宗掌门,子思齐,现在问题来了,依据民意司法……你们究竟是赞同民意病患一方的杀人偿命,以命抵命。还是偏向于医家的意见?”
话音未落。
人宗鹖冠子立即驳斥:“这些医家上手说的倒是轻巧,那可是一母一子两条人命啊!”
鹖冠子深吸一口气……
他侧身开始炮轰道:“敢问扁越先生,如果有一日你出了远门,恰巧你的两个孙子突犯疾病,于是只能让别的医者治疗……”
“结果那医者最后却把你的两个乖孙都给治死了!”
“待你回门,你难道不会让那个医者以命抵命吗?”
“你放过那个医者,后续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两条人命,从来不仅仅只代表着两条性命,另外还有后面几代人的数个家庭,外加左邻右舍,以及亲朋好友的朴素期盼。”
“这便是民意……亦是法律必须严惩元凶杀手的根据所在!”
……
鹖冠子是真能豁得出去,开口便直逼扁越。
他着实是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万一他哪天生了病,最后还落到了扁越的手上……
“掌门阁下。”
扁越语气认真的道:“我不想讨论什么民意与司法,我也不懂儒家和法家的那些弯弯绕。”
“我只知晓,一个医者能够成长起来,殊为不易。”
“我们行走于生死之间,只为和阎王相争于一线。”
“奈何,医术草药绝非灵丹妙药,不可能什么病人都救得活。”
“假设我的两个乖孙真的犯下了不治之症,那也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怪不了任何人,所谓以命抵命更是无从谈起。”
……
扁越不愧是医家上手,觉悟非常之高。
他很清楚。
医场如战场。
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经历生死。
同时每一位医家上手能够积累出头,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与磨练。
法律确实应当维护病人的权益。
但……
难道相对应的。
法律就应该放弃维护医者吗?
这显然是不对的。
如此。
人宗鹖冠子闻言,不由得为之一怔……
下一刻。
孔门有一位白首贤哲站起了身,他无比激动的吵嚷道:“狗屁言论!扁越你分明就是在袒护同为医家的端木景,还不治之症……命该如此……场面话谁不会说?”
“事儿没有轮到你们头上,你们当然可以随意的高高挂起。”
“可我的儿子,他却是真的被一个庸医给治死了!”
“并且那个庸医和端木景一样,也躲避到了燕地。”
“对此我只想说,杀人者,横偿命之!”
“若治死了人,都能公然逃避律法惩戒,敢问天理何存?公道何在啊!?”
……
孔门的白首贤哲搬出了天理和公道。
他也的确有资格发言。
毕竟他儿子被庸医给治死了嘛!
事儿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理应激动驳斥之。
台上。
子思齐顺势总结:“杀人偿命的天理,还有死者至亲所希翼的公道,邻居亲朋的期盼关怀,这些都是民意,也都必须从律法铁条中进行彰显……阁下,这个医患案例的审判已经不言而喻。”
“同时刚刚我提出的民意代表对于司法的监督权……”
“我想将其改成:民意代表必须拥有投票裁决权,毕竟医者往往认识很多有权有势之人,可那些黔首平民又能认识谁呢?”
“他们若没有民意代表做主,还能依靠谁呢?”
“法律绝不是完美的,必须得着重参考民意,方才能够平衡完善之。”
……
子思齐开始耍起了滑头。
刚刚他还比较保守,只说民意代表应当参与监督司法审判。
结果现场声势壮人胆。
子思齐立马顺竿爬,更进了一步,提议民意代表必须具备投票裁决权。
这等于又绕回去了。
如果民意代表通过投票就可以拍板决定司法审判结果。
那还要县丞、郡丞、廷尉干什么?
长此以往。
民意势必会架空司法。
再度回到翻版的多数人暴政。
实乃标准的人制碾压法治。
“现在我们就来投个票吧!”
子思齐有些振奋的环顾八方,道:“假设在场的各位都是民意代表,主张医者治死人,就得遵从民意,以及天理公道,为之偿命的……请举手!”
随即。
孔门四圣、十哲、七十二贤的部分后裔全部举手,无一例外。
儒家八派等人除了荀子和颜产。
比如子张正、乐正氏和仲良氏等人也都举了手。
还有南方席位商山四皓,道家人宗鹖冠子,外加半数长老……
几个以虞蓬为首的小说家,纷纷高举手掌。
甚至于那几个农家贤人,在野隐仕也选择了附和。
那么暂且剩下的便只有公孙龙和他的小孙女儿,外加几个法势派和法术派。
还有北方席位的嬴政、屠雎等等……关中一行人。
华阳太后扶额:“这样的投票论法,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华阳太后感觉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子思齐已经堪称不要脸了啊!
还什么全场的人都是民意代表。
丫的不就是仗着人多吗?
太过分了!
扶苏也颇为失望的道:“堂堂八派大儒,哎……”
扶苏原本心中对于儒家仅存的念想,也被子思齐搞的荡然无存。
“……”
屠雎一言不发,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辩下去。
既然子思齐都开始不讲道理了。
那索性大家都别墨迹了!
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看看是儒家的嘴硬,还是大秦的长戈足够锋利!
嬴政就更加不用说了,面沉似水。
陈平自然也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隐隐出现了些许变化。
要开打了吗?
打起来打起来!
陈平更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只要掀桌子,流血的一定是这群逐渐开始不要脸面的孔门腐儒!
……
台上。
子思齐看见己方的投票,全面占优。
他难免心中生出了得意之感。
都论辩到第四回合了。
可算让他扳回些许优势了。
“如何?”
子思齐微微抬起下巴的道:“阁下,民意协同天理,公道自在人心,如此裁决审判……阁下可愿从之?”
子思齐觉得民意、天理、公道、人心,四项齐出,简直是想输都难啊!
许尚对此表示……
“子思齐,你真的很让我意外。”
许尚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你的迂腐狭隘,固步自封,以及当众不要脸的程度,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子思齐:“┑( ̄Д  ̄)┍”
骂人别骂脸啊喂!
我子思齐的依据乃是民意人心,天理公道。
我有错吗?
我绝不可能有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