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新河、贾仁高父子醒来,天已大亮。
二人躺在楼板上,无铺无盖在寒冷的冬夜酣睡了一宿。
整个镇公所大院已不见一兵一卒。
被折腾了三天三夜的崔镇长此刻正在补瞌睡。
大院坝空寂无声,铜环大门紧闭。
父子二人只感到头晕脑胀,摇摇晃晃下了楼拿了背篓出了镇公所大门。
拐进那尿味冲天的土地巷子,直奔柳家祠堂。
路上贾新河还长长舒了一口气:
“狗日的匪兵终于走了!”
不一会儿,父子两人就回到到了柳家祠堂。
祠堂大门洞开,荷枪实弹威风八面的哨兵早已无踪。
父子二人进得门来,只见戏楼下到处是骡马粪便和残留的豌豆稻草。
鸡毛鸭毛在寒风中飘飞,到处一片狼藉。
烂衣服烂钢盔和烟盒满地都是,偌大的一个祠堂毫无生息。
幸福的光临总是让人盼得失去了信心才到来,而灾祸的降临总是在人的喜庆之余。
贾新河以为噩梦已经过去,所以他会被灾难打得措手不及。
死一般的寂静让贾新河万分不安,他几步跑到自己家门。
一副惨相就现在他面前:堂屋里,父亲贾万福象狗一样蜷缩在乌黑的血泊中。
飞溅的弹片将他的面部、胸部、大腿炸开了花。
两颗滚出眼眶的眼珠乌玛瑙似的,桌子板凳早就断肢残腿,四壁残垣。
这是手榴弹的效果。
龙氏和十三岁的仁义已有声无泪,泥塑一般跪在这个倔强的尸体旁。
芦沟桥日本鬼子的弹片没有咬动他的肉,而白党最后一拨“匪兵”,却把他炸开了花。
贾新河悲痛欲绝,良久,憋出一口血痰。
扑进屋跪在血肉模糊的父亲身上放声大哭。
而仁高的腿像抽了筋,啵地跪在门槛外,张嘴裂齿,痛苦万状。
贾新河狼嗥一般的哭声惊醒了麻木的龙氏。
她疯了一般揪住贾新河的领子,颤声道:
“快去看看,小娥,克珍……”
还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此刻,贾新河也无暇悲悼自己的父亲和昏死过去的妻子。
他拉了仁高的手就往祠堂外面跑。
冬天的雾气很浓,父子二人先去了附近的几个院子打听,并没发现克珍和小娥的踪迹。
失望之后又急急奔向马路边的陆家院子。
陆家大院子也十分雄伟壮观,是大财主“陆大脑壳”的财产。
他的一个儿子在白军中当医官。
陆大脑壳古怪异常,三年前便将这个大院子分别送给他的十几个长工。
两百多亩良田沃土也分别赠送给他们,他独自一人生活,过着十分清寒的生活。
自己种了几分薄地,天刚亮就提着一个粪箕捡狗屎。
不管天晴落雨,多年来一直这副德性。
太平镇的人始终读不懂这个六十多岁的怪老头陆大脑壳。
贾氏父子到了陆家院子门口,碰巧遇到须发雪白的陆大脑壳。
贾新河上前,急急地道:“陆老爷,可曾见过小女小娥和儿媳克珍?”
陆大脑壳将粪箕靠在脚边,用“狗屎刮”在地上磕了磕,才慢吞吞地道:
“我拾头趟粪的时候,天才麻麻亮,朦胧晨雾中……”
“见到两个白衣女子手拉手摇摇晃晃如醉酒一般,哭哭啼啼地朝死亡谷走去。”
“我当初以为见鬼了,不知是不是你的女儿和儿媳?”
贾新河父子一听,暗叫不好,拔腿就往死亡谷跑。
一阵狂奔,贾新河体力不支,一屁股跌坐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枣树底下。
两边斜坡上是一座连一座的新坟旧坟,枣树尖上一群乌鸦在阴森地嘶鸣。
“爹,你先歇歇,我沿着太平湖去寻寻。”
仁高扯着嗓子边跑边哭喊:“小娥,克珍……”
撕心裂肺,空寂的山谷把他的声音完全反弹回来,寒冷的晨雾在哭声中震荡。
湖水平静,湖面上蒸腾着乳白色的霭气。
贾仁高嗓子吼哑了,得到的仍只是大地悲怆的回音。
绝望开始在他的心里滋生,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了这个健壮的庄稼汉。
他木桩一样直立在湖边,头脑一片空白。
父亲喘着大气赶到他面前,断断续续的问:“看到……人,没有?”
贾仁高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瞪着朦胧的太平湖。
贾新河急了,抬手不重不轻的扇了他一耳光,顿着脚痛心大叫:
“你个木卵,还不快四处寻寻。”
“哇”的一声,费仁高终于哭了出来。
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朝太平湖跪下,抡起拳头使劲得砸在黄土上。
此时贾新河突然明白了,他双眼一闭,两行老泪从自己那浑浊的眼珠里挤了出来。
父子两人颤抖着寻找了好一阵。
最后贾新河在那棵硕大的黄桷树下,两个弟弟的坟头看发现了两双粘满泥土的绣花鞋。
他认得那是女儿小娥和儿媳克珍的。
“仁高啊,找到了,哈哈哈……”
贾新河突然仰天大笑。
听到父亲狂笑,仁高才回过神来。
他跑到黄桷树下,一把夺过妻子和妹妹的遗物,泪流满面,仰天长吼:
“贼老天,你这个贼老天,怎么如此不开眼?”
“你还我克珍,还我小娥妹妹!”
“克珍,小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为啥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啊!”
哭声震天,响彻在整个死亡谷的上方。
贾仁高明白妻子和妹妹的死与柳家祠堂的匪兵有关。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她们是中了麻醉剂之后被匪军轮番糟蹋,绝望之下而轻生的。
五更时分,姑嫂二人终于醒过来,她们感到下身一阵火辣。
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早已不见了胡连长等一伙匪兵,小娥不声不响地开了正殿旁的小门。
将虚弱的身子溶进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头也不回地狂奔着跑向死亡谷。
贺克珍捂着肚子紧跟在后,当小娥跑到祠堂后山丘的小路上歇息时。
才发现嫂嫂紧紧跟在后面。
嫂嫂悄无声息地挨小娥坐了,姑嫂二人相对良久,然后便抱在一起咬着嘴唇哭成一团。
没有安慰没有开导,也没有半点言语。
时间在揪人心肺的哭泣声中悄然逝去
天麻麻亮,二人就手牵手地朝死亡谷的太平湖走去,好似前生早就约好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