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的春节来得新奇和突然。
人们期盼这天的到来,却又感到几许惶恐和不安。
没有以往那种沉醉和舒欢的迫切心情,一席酒席从早上吃到中午,然后延续到晚上。
这种逍遥自在而又无拘无束的欢度新春的韵味似乎早已不合时宜。
正月初六武装工作队旋风般地来到了太平镇。
秋风扫落叶般地收缴了镇公所自卫队的枪械。
并将自卫队全体人员关押了起来,这使沉醉在新春中的人们骤然惊醒。
在吴亦高的努力下,柳氏家族的武器也完全上缴。
武装队工作组首先接纳了高先生、史老虎、柳玉叶、唐松林、吴奉民、柳飞花等地下红党的革命热情。
接着召集召开全镇群众大会。
由于发动群众不充分,到会的群众不到一千人。
武装工作队庄严地宣布“金城县太平镇仁民政府”正式成立。
任命吴亦高为太平镇第一位仁民政府镇长。
唐松林因为有些文化,除依旧“鸣锣通知”外,还被任命为镇政府办公室主任。
吴奉民被指定为太平镇太平村的武装队队长。
柳玉叶、史老虎等一批红党都在太平镇挂了职,在武装队工作组的领导下工作。
高先生吴亦高的身份一公开,雷街仲、汪秀德等。
一干与他交谊深厚的人不免瞠目结舌,继而又暗自庆幸。
这个时候最忙的要算柳家祠堂的贾新河。
他不辞辛劳的奔波于祠堂和公社,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庄稼汉。
不厌其烦地缠着工作队的胡队长诉说自己的家史。
讲述自己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
流淌着浑浊的老泪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一家三口,一夜之间的飞来横祸。
仇恨地诉说了崔镇长、柳金彪的罪恶,十分坚定地表示了自己的革命热情。
贾新河在旧社会的遭遇在太平镇是绝无仅有的。
军人出身的胡队长彻底地被感动了,本着穷苦百姓翻身做主人的原则,指定他为太平镇太平村农会主任。
并耐心地给他交待了党的政策:
“依靠贫农,团结中农……”
贾新河为了执行上面的政策,为了壮大农协队伍。
不得不将自己认为是冤家的柳金源、汪秀民同其他佃农一样吸收为“农协会员”。
镇反的行动在工作组胡队长的领导下果断而又神速
柳家祠堂后面的山丘是一个上好的法场。
这是一个十数亩的山丘,就像扣在地上的一口大铁锅。
山丘没有草,没有树,没有荆丛,毫无一点生命的痕迹和色彩。
天空上终日盘旋的乌鸦和地上褐色的砂石,无一不象征着死亡。
在这里杀人——送一群罪大恶极的灵魂下地狱是最合适不过的。
是一切罪恶生命结束的天才选择。
太平镇上场口关君庙过去就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
五百米处,石板路分了岔,往左越过马路经死亡谷到太平湖至二郎庙后继续延伸。
往右五百米就到了柳家祠堂的背后,就是如今的“法场”。
十恶不赦的罪犯们被新政权的革命者押着或者拖着。
发疯似地从镇政府的大门冲出来,冲过上街,冲过这条宽阔的石板路进入“法场”。
老弱和胆小的罪犯经这么一个短跑,往往没到“法场”就一命归阴了。
革命的子弹象征性地在他们的身躯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句号。
第一批镇压枪毙了八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
游国文毫无疑问属于这批被镇压的反革命之列。
且不说他害死三条人命,奸污十数名妇女不。
单凭他参与谋杀地下红党刘小虎这一条,就死有余辜。
他比另外七人死得更为恐惧,也更像一条狗。
正义的枪声还没有呐喊出声,他就吓瘫倒地。
使工作队胡队长大为恼火的是,在行刑前已经喝了半碗烈酒的柳金史,在把枪口对准游国文的时候突然双手哆嗦起来。
竟无端地浪费了一发子弹,他不是怯场。
他喜欢面对面的搏杀,激烈而又壮观的搏杀。
这样捆着跪着像杀一只死猪似的行刑让他感到乏味和耻辱。
陡然间他没有半分杀人的兴趣。
“什么太平镇大名鼎鼎的英雄史老虎,他妈的死老虎才是!”
胡队长行武出身,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粗,他忍不住骂了娘。
史老虎这才明白,他是代表人民群众在执行一项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
他吸一口气,两颗子弹同时出膛。
游国文的脑袋象熟透的西瓜一样破碎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在红砂石上涌流。
此刻在数百名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妇女。
她穿一套白色的衣服,打扮素静而又漂亮,手里牵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
她一步一步走到游国文的尸体前,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含着体温的馒头。
蹲下去沾了沾正冒着热气的脑浆血水,然后递给那四岁的男孩。
那孩子看了看毫无表情的母亲,然后当众就咬着殷红而又咸涩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女人没有泪没有悲哀,人们认得,她是游国文的老婆杨秀秀。
那个四岁的小男孩是她的儿子,叫游小冬。
听说肺上有病。
游小冬吃完馒头,沾了满满一嘴血,还在用舌头使劲地舔着嘴唇。
一些女人开始呕吐,开始往回走。
一些胆小的男人也陆续往回走,不忍心看到这幕恶心的场面。
夜幕聚集了阴森向法场涌来。
人们早已散去,只有杨秀秀和游小冬最后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游小冬用衣袖揩着嘴上残留早已干涸的血迹,向母亲只说了一句体验深刻的话:
“咸,咸酸咸酸的!”
第一批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中,有罗振擂、杨国林、龙尚清等。
死得最豪气的要数龙尚清。
当第一颗子弹击穿他的销骨,第二颗子弹削去他的一只耳朵后。
跪在地下的龙尚清耐不住性子扭过头瞪着牛卵子般的眼质问吴奉民:
“日你妈晓不晓得杀人?敲砂罐打后脑,后脑!狗日的站近点。”
“手抖?抖你妈个Jb!”
柳飞花一把夺过吴奉民手中的七九式,一只手平端。
“啵”的一声碎响,龙尚清的脑壳就成了一颗烂熟的石榴。
没有人收尸,对死者的家属来说或对死者本人来说。
收尸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和必要。
第二天人们路过这片褐红色山丘时,只看到一架架白森森的骨头和一些碎布。
人们当然明白,这是野狗和鸟鸦的功绩。
正义的枪声苏醒了太平镇封冻的土地,也清醒了人们的头脑。
人们从灵魂深处发出了赞叹:世道真的变了,春天来了!
但,对很多人而言,这只能算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