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队长一声不吭,使劲的用眼睛剜了工作组的小卜同志。
李元善一把扶起地下的菊香,湿润着眼睛道:
“菊香,还认得我么?我是李元善,同金龙是结拜兄弟,又是革命战友!”
“啊,果真是李大哥,你脸上受伤了,嘴角也缺了一块,菊香几乎认不出你了。”
“只是你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又粗又大。”
“你坚持到了胜利,可是金龙他,金龙他……”
菊香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回屋去,有什么困难到镇政府来找我,我会替你主持公道!”
菊香感激地点了点头,看了跪在地下的公公婆婆一眼,流着泪进了里屋。
“不能搞体罚,不能跪瓦片!”
李元善对着小卜和农会的两个干部吼了一句,也不和旁人打招呼,拉了李瞎子就往外走:
“三弟,咱们回去,如今咱们也分了房子,你嫂子和侄儿都回来了!”
救三弟李元良,纯属一个意外。
李元善和胡队长等另外三个同志一路在各乡巡回检查。
碰巧来到了这个柳家四合院旁边的一个村子。
在路上,胡队长遇到了那两个民兵和少了一条胳膊的柳小狗。
就拦住他们询问了一下情况。
两个民兵不认得李元善,但胡队长他们是认得的。
于是就详细地报告了柳家大院的一切。
李元善一听,二话不说,甩开步子就急奔柳家大院。
在回去的路上,李元善劝诫三弟李元良。
告诉他柳小狗虽然不是一个东西,但也不能提刀杀人,这是违法的。
李瞎子还恨恨地说:
“柳老爷先前把他当成宝贝,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不曾半点亏待他。”
“而今柳老爷有了灾难,他不但不思图报,而且还落井下石。”
“丧尽天良,如果再让我李瞎子碰上,老子非得再给他一刀!”
“三弟,绝不允许胡来。”
“如果柳小狗过去有什么劣迹,查证属实后可以给他评一个‘坏分子’。”
“让他这后半生在人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但是你再对他下手,那你就是犯罪了。”
大哥元善开导李瞎子。
当李元善问到三弟李元良眼睛一事的时候,李瞎子脸上闪过一丝悲伤。
然后一点也不隐瞒,向大哥李元善原原本本的诉说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最后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是我害死夏娘的,罪孽都在我。”
“我负了柳老爷,大哥千万不要再找柳老爷的麻烦!”
“三弟,你受了这么大的苦,你都不冤恨他,我又怎么会去找他的麻烦呢?”
李元善暗叹一声,心里道:他妈的这家人真的复杂,工作不好搞。
儿子革命烈士,老子却是一个大财主,而且还是有一条人命的大财主。
李元善兄弟二人离开柳家大院后,胡队长和小卜悄悄说了几句话,小卜就宣布散会。
第二天黎明,一向早起晚睡,勤劳耕作的柳金豹。
第一个发现了吊在后花园梨子树上,已经僵硬的父亲的尸体。
柳老爷柳玉常的选择是临时而又果断的,他并不害怕被评为地主。
因为他明白,凭他曾经拥有的家财,就是把他评为十个地主也是足够的。
他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柳小狗在大会上公开揭发了他毒哑庙祝和毒死夏娘的惊天秘密。
还有老红军李元善的出现,他害怕李元善将三弟自残这笔账也算在自己的头上。
所有的一切让柳老爷坚定地选择了死。
在大是大非面前,柳老爷总是有着非凡的远见。
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自杀,政府也将依法宣判他的死刑。
经过大半夜的痛苦思索,他最后选择了上吊自杀。
他相信自己死后可以让政府减轻对家庭其他成员的处罚。
他希望所有的罪过都能随同他进入地狱。
柳老爷死得十分安静,安静得毫无痕迹。
春娘、秋娘为他剃了头擦了身,从地窑里拿出九套崭新的绫罗绸缎所制作的衣服给他穿上。
一切都在悲痛中悄然进行,葬礼简单而又冷清。
简单得省略了一切程序,冷清得没有其他人知晓。
就连街上的三儿柳金彪和女婿高先生都没有通知一声。
陪着父亲被批斗了一上午,儿子儿媳个个腰酸腿痛。
那副庞大而又沉重的柏木黑漆棺材柳金虎和柳金豹不能摇动丝毫。
年迈的春娘流着泪暗自着急:
“怎么办?怎么办?又不敢请人帮忙,去请了人家也未必敢来,怎么办?”
还是秋娘有主意,她对春娘说:
“不如把棺材拆着一块一块的,到坟里面再合!”
柳金虎和柳金豹一听,也只有如此下策。
于是把棺材拆了,一块一块地往后面抬。
在后花院那棵梨树下的土坑里合起来,再流着眼泪把豪气了一生的父亲放了进去。
秋娘捧着一只白铜水烟壶站在柳金豹身后:
“金豹,把这烟壶放在你爹身旁,放在他掌心里。”
柳金豹抽泣着接过烟壶。
这时春娘牵着秋娘的女儿小絮来了,她俩后面是菊香和刚刚满七岁的儿子小山。
小絮已经懂事了,她悄悄走到秋娘身后,脸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
春娘跪下,秋娘跪下,一家老少全跪下。
九叩首后,春娘一挥手:“金虎、金豹,给你爹上土!”
弟兄二人在黎明中挥动着锄头铁锹。
没有披麻戴孝,没有纸钱鞭炮,只有压抑在心中不敢惊动邻里的悲怆,在柳家大院漫延……
全权负责这个村土改工作的小卜同志,印证了柳玉常上吊的事实。
立即向李镇长和胡队长作了汇报。
胡队长从镇政府的档案里捧出柳玉常的宗卷,用他那支精致的钢笔,坦然而又轻松地在卷宗壳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畏罪自杀。
老红军李元善表情比较严肃,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这老头的选择倒也明智,为他的妻室和儿女省了许多事!”
柳玉常入土后的第二天下午,他的坟前跪着四个人。
三男一女,女的是他女儿柳金玉,男的是高先生、柳金彪、李瞎子。
四人行过九叩大礼后,就熊熊地燃起了草纸。
同时点燃了三团米筛般大的鞭炮。
轰天大响,震耳欲裂,惊动了春娘全家老少,大家齐齐从后门奔了出来。
“还敢烧纸?还敢放鞭炮?”春娘紧张地盯着女婿高先生问。
高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瞎子就抢先答道:
“敢,为啥不敢?烧纸不犯法,放火炮也不犯法。”
“有人要找麻烦,我李瞎子扛着就是!”
说完,李瞎子那剩下的一只眼睛已挤出了几滴浊泪。
纸很多,共三担,一担是高先生的,一担是柳金彪的,另一担是李瞎子。
好半天才燃完,坟前堆积着一大堆黑色的纸钱。
梨园的上空,有千万只黑色的蝴蝶在飞舞,一扑一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