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平镇这次大会,其中有一个细节很有必须要补充:
郑秃子发表完意见后,柳青青看见做笔录的贾新河眯着左眼,用右眼热烈而又殷切的看着自己。
其实他看的是柳青青的父亲,柳青青站在他父亲旁边,所以他一直以为贾新河看的是自己。
看样子贾新河迫切希望柳青青的父亲柳金源能站起出来说几句。
年少无知的柳青青的想法和贾新河一样,他认为父亲站出来说了,给政府提了意见,他们一日三餐也就吃得饱了。
遗憾的是父亲柳金源始终没有站出来。
而且,当他的眼睛与贾新河那对三角眼相遇的时候,他把头偏向了一边。
柳金源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他对父亲的教诲从来没有忘记。
他的父亲柳玉山先前是金城县有名的教书先生,老先生经常告诫他的儿女们:祸从口出,沉默是金。
补充这个细节,是想说明贾新河对柳金源的仇视无处不在,挑衅无时不有。
他赤裸裸的报复心态,让柳青青在幼小的时候就滋生成了一种警惕。
对社会的的警惕,对每次运动的警惕。
这对柳青青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随着章新月大吼一声“民兵”,十多个穿着旧军装,半副武装的民兵冲上台。
他们两人一组,十分熟练的把上台发言的人双手反剪了。
一时间,台上台下死一般寂静,大家怔怔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经过一阵短暂的骚动,七八个在大会上发言的人在民兵的关照下,逐个走到贾新河面前,十分规矩的在自己的发言笔录上按了手印。
接着民兵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棕绳,将他们手中的“猎物”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再让他们在主席台面向群众下跪。
后面的事情就是千篇一律了:
如果台上的人平时同某人有积怨,这个有积怨的人就会冲到台上,对他拳脚相加。
还是用事实来举例说明一下吧,柳金源的堂弟柳大汉,这个口无遮拦的汉子,当天直言不讳的提了村长贾新河的意见。
他说贾新河寻私仇,给他扣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现在应该给他平反。
其结果遭到了贾新河赤裸裸的报复。
贾新河在两个民兵的帮助下,用棕绳狠狠的捆了柳大汉,那棕绳深深嵌进他的肉里。
“日你妈,你和你老爹一样,不得好死!”柳大汉鼓着牛卵般的眼睛恨恨的骂。
贾新河什么话也没说,甩了他两个耳光,然后一拳砸在柳大汉的头上,大声说:
“我是村长,今天我就带头来揭发坏分子加右派分子柳大汉的滔天罪行……”
郑秃子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
贾仁慈一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指挥一个民兵把郑秃子的双手捆了。
然后命令郑秃子跪在台前,勾着头,腰和身子成九十度直角。
贾仁慈坏笑着小声问郑秃子:“郑秃子,我有没有流氓你的郑花花?”
“没……没有!”郑秃子耷拉着脑袋,小声的哀求道:
“你流氓我花花的事情,我不再追究,只求你给你老子新河村长说一句,让民兵下手的时候留点情。”
贾仁慈“啪”的一耳光甩在郑秃子的脸上,粗着脖子吼了起来:
“你不再追究?现在你应该想的是我会不会再追究,你还说不说老子流氓你花花?”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贾仁慈心里惹着一肚子火。
明明他没有流氓郑花花,可他妈的郑秃子说流氓了,这让他心里极端不平衡。
他一手提了裤子,一手指着郑秃子:
“知道你一个右派分子诬蔑革命群众的后果么?如果我把事情说出来,你的罪又多一条,凭今天革命群众高涨的情绪,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你准备怎样?”郑秃子颤抖着声音问。
贾仁慈把嘴凑近郑秃子的耳根子,压低声音说:
“我这个人从来都不乘人之危,也不喜欢被人占便宜,既然你的郑花花看到了我的小兄弟。”
“说明我同她有缘份,你今天答应我,待你的花花长大了,如果我看得上眼,你把他敲锣打鼓的嫁给我。”
“你——”郑秃子想发怒,但一看热情激扬的革命群众,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
揶揄了郑秃子后,贾仁慈哈哈的大笑起来,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
十岁的柳青青连续十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
那个梦的大体内容是这样的:他突然长得很高大了,一米九,保守点也有一米八六。
在梦里,他赤身裸体,漫山遍野的跑。那奔跑的动作强劲有力,像夸父。他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长约三米,下面是圆圆的管子,上面薄如蝉翼。迎风招展,倒有几分诗情画意。
柳青青不是夸父,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追逐日月。
在梦中,柳青青第一晚上追逐的目标只是一个黑点,第二至第三晚上也是黑点,不过那黑点由小变大,到了第四晚上,黑点变成了黑影,那黑影像猴子。
只有猴子才有那么敏捷的身手,漫山遍野的跑。
追到第八晚上,柳青青才确定那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柳青青很奇怪自己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初,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呢?
梦中高大健壮的柳青青十分兴奋的追逐着,第十天晚上,他追上了,那是一个女子。
女子伤心欲绝的指着他:
“柳青青,你们涂炭生灵,灭我同族,我的兄弟姐妹在你们的天罗地网中瞬息堕落尘埃,转眼灰飞烟灭,我今天要上南天门,请玉皇大帝作主。”
女子说罢,一把夺了柳青青手中的那不知名的东西,转眼间化成一只青鸟飞走。
柳青青正在梦中怅然的时候,突然被惊醒,一阵简单粗暴的踢门声后,他听到有人在门外大声嚷道:
“柳金源,你狗日的一家装你妈的啥子憨?除四害吆麻雀,全国上下统一行动,日妈就你全家假装晓不得?”
这声音柳青青太熟悉不过了,是袋鼠怒吼的声音。
袋鼠就是贾新河,这个别号是柳青青给他取的,柳青青起先管他叫袋老鼠,袋老鼠的儿子贾仁慈听后感觉很别扭。
他说这世界上没有袋老鼠这样一种东西,只有袋鼠那样一种动物,他建议说应该叫袋鼠。
柳青青听后举双手赞成,之所以赞成,是因为这样可以吃到一整张豆腐干。
贾仁慈给了小兄弟柳青青一个任务,他要柳青青把他老子这个外号在全镇推广,先推广给小孩,然后再推广给大人。
柳青青很奇怪贾仁慈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取这样一个外号。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柳青青才明白:贾仁慈或许一直痛恨着他爹把他送给别人,他羡慕小袋鼠,每天,都可以藏在母亲那温暖的袋子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柳金源听到袋鼠的声音,慌慌张张的起身,嘴里喊着老婆和儿女的名字:“快点,快点,上山吆麻雀!”
柳青青人小,本来是可以不出工的,但是他天生好奇。
看见父亲母亲姐姐拿着竹篙、竹梆,铁锅,他也吃力的提着一个小铜盆跟在了他们后面。
到了后屋的山梁,他被眼前的阵仗惊呆了:
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手里每人一件武器,有锅、碗、瓢、盆,有喇叭,唢呐,鼓,锣,甚至还有二胡。
一九五八年农历四月二十日清晨,太平镇同其它地方一样,注定是一切飞鸟的末日!
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锣鼓声、铜盆声,竹梆声。砸竹篙摇竹子,一切能够发出响声和嘈杂声的器物都派上了用场。
这是最为粗暴的音乐!
有人还拉起了二胡吹起了锁呐,敲起了锣,打起了鼓。
不过,最具音响效果的还是上苍赋予人类的嗓子,饱满、激情而庄严的呐喊声从成千上万的胸腔里释放出来。
汇集成强大的冲击波,撕裂着黎明撕裂着云霄撕裂着空气撕裂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的纳音器官。
原本温馨在屋檐里的麻雀被莫名惊飞起来,扑打着羽毛。栖息在树林竹林中的鸟雀在恶梦中惊醒,它们不知顷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但超强声音的威胁是一目了然,一切被声波辐射到的角落里的雀鸟纷纷逃离了自己的巢穴,迷迷茫茫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在天空中不停地旋转不停的消耗着自己的体力。
整个太平镇,除了禹王宫和关君庙那些石雕菩萨木雕菩萨和泥塑菩萨,一切生命不可能在这空前绝后的“除四害”运动中安然无恙。
飞蒙蒙的天幕上,一团团飞蒙蒙的生命象旋涡一样不停地旋转,它们不知去向也不知归途。
呐喊,惊恐,震憾,徘徊。
飞鸟无可奈何地在天空中艰难而又惊恐地扇动着弱小的翅膀。
人们疯了一般,忘了饥饿忘了一切,嘶哑的喉咙连绵不绝地发出尖利的吼叫声。
呐喊持续到中午时分,奇迹出现了,只见一团团灰色的生命从高空中扑腾腾地堕落下来,扇动一下麻木而又坚硬的翅膀,就永远闭上了它那双可爱的小眼睛。
它们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灾难,毫无征兆,毫无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