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稀缺,导致柳青青的结义兄弟贾仁慈也帮不了他。
柳青青这一家也没有逃过这场厄运,除了在冲锋排的姐姐柳超男,还有在县城读高中的哥哥柳报国,余下的四口都奄奄一息。
父亲柳金源向县城读书的大儿子柳报国发了求救信,很快就收到一斤半粮票,同时也得了儿子两天没有去学校食堂打饭这一消息。
这个高大而全身浮肿着的庄稼汉再一次流下了两行清泪。
随着情况的恶化,很快柳金源就全身黄亮,瘫在家中挪不动半寸,由于贾新河从中作梗,柳金源被天堂般的“水肿小食堂”拒于千里之外。
与柳金源同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还有他的一对龙凤胎弟妹,五岁的小荷和小龙,柳金源的妻胡氏子除了坐在床沿前流泪,就别无选择。
十三岁的柳青青捧着半瓦钵绿幽幽的米汤来到父亲床前,姐姐超男用勺子一搅,不由皱起了眉目。
钵里居然不见一粒米屎,她不由脸骤变,端了瓦钵就冲出门去。
柳超男冲进禹王宫,拨开灶边的人,将瓦钵朝灶面上一搁:“贾新河,你用勺子搅一搅,再睁开眼看清楚!”
由于大面积的缺衣少食,营长贾新河亲自挂帅食堂。
贾新河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笑道:“锅深,瓢把子短,分到前面的是要稀些!”
柳超男虽然是一个女流之辈,但个子高大,泼辣也是出了名的,她破口大骂:
“贾新河,你龟儿子说清些,清得连一粒米屎都没有?你想灭我这一家是不是?还是那句老话,‘人害人害不到,天害人不长草’,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要遭报应。”
“你的父亲,你女儿媳妇,你怪到是我爹害死的,为啥别家没摊上就你家摊上了,说明你祖宗八代做亏心事做多了!”
“听听,你们听听,一个姑娘家就这么泼!”贾新河知道柳超男是个虎妞,不敢与他硬怼。
“泼?在大营山,如果不是老子去叫老红军,你狗日的宝贝儿子贾仁慈早就被人整死了,你哭丧都来不及。”
“好好好,我给你换,别耽搁大家。”
贾新河不得不让步,他怕柳超男一激动说出贾仁慈在大营山的丑事,于是把瓢伸到锅底捞了干巴巴的一钵。
柳超男回到家中,先舀一碗给母亲,母亲赶忙端起往小女儿小荷嘴里喂,才喂两口,小荷头一歪,就永远闭上那对可爱的大眼睛,胡氏抱着小龙一阵大哭。
柳金源叹口气:“阎王先定你的死,再定你的生,死就死了,也莫哭了,哭了短命鬼,她下辈子投胎又来骗你。”
壁汪秀民的妻子也过来劝柳青青的母亲:“表嫂,你怎么糊涂,短命鬼是哭不的,你越疼她她就越往你屋里走。”
这是流传的一个说法,胡氏也明白,就不再哭。
黄昏的时候,柳金源拖着虚弱的身子用半张破席将小荷裹了夹在腋下,扛了锄头挪着沉重的步子去屋后黄桷树梁子的半坡上挖坑埋了,让她永远的逃离了饥荒。
黄桷树梁子的半坡上有大大小小有五六座新坟。
小荷的死是有价值的,他替父亲挽回了一条生命。
柳金源的妻子胡氏和女儿超男不顾一切的找到营部,向支书吴奉民哭述了家庭的惨景。
吴奉民带着贾新河及几个干部先去验证了小荷的新坟,然后又去床榻前看了奄奄一息的柳金源。
柳金源全身浮肿,黄亮黄亮,做贼心虚的贾新河这时才果断地说:“吴书记,这人可是一个全劳力,咱营不能这样就损失了,我建议马上送进‘水肿小食堂’”。
“水肿小食堂”已有八十多号人,全是三四十岁上下高大的汉子,他们是太平营饥民的代表,是太平营百分之二十的劳动力。
饮食疗法对这种病很有特效,柳金源进去不到半个月,浮肿全消,饥黄色的面部也逐渐有了红润。
那天,柳金源正与土地巷子的唐火炮同桌吃午饭,唐火炮那瘦得只剩骨头的妻子就哭哭啼啼地找来了:“二娃他爸,二娃不行了!”
唐火炮显得异常沉着,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仍然坚持着喝完了那碗古巴白糖稀饭,站起来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在桌子上拿一块属于自己的“健脾糕”,一边嚼一边抹着嘴巴跟着婆娘回家。
回到家里,唐火炮看见十二岁的儿子唐二娃头顶地将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屁股翘得老高,断断续续的呻吟着。
婆娘告诉唐火炮,昨天晚上儿子吃了三个糠粑,说好吃得很,加了点盐加了点野菜,今早他又一气吃了五个,还说好久都没有象这样饱吃一顿了。
最后进茅厕,唐二娃憋红了一张脸,都没有屙出一滴屎,屁股翘了半天,屁眼都挣翻了。
唐火炮仔细地看儿子的肛门,像打了气的猪屁眼一般,于是笑着对婆娘说;“我小时候也这样过,我知道怎样弄,你去拿根筷子来,掏出来就没事了。”
唐火炮艰难地将儿子上半身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将筷子插进他的肛门往外掏,痛得儿子哇哇乱叫,唐火炮就叫婆娘去请联合诊所的姜医生。
马粪一样的糠屎一点一点地掏了出来,堆了好大几堆,儿子也没有叫喊了,唐火炮以为大功告成,就拍了拍儿子的背:
“二娃,现在是不是舒服得多了?”
问了半天不见反应,这才感觉不妙,他捧起儿子的头一看,两眼早就翻了白。
唐火炮的婆娘领着姜医生进屋时,唐火炮正抱着儿子的尸体干嚎,她忘了招呼姜医生,扑通跪下去捧着儿子那颗刺猬一样的头颅大放悲声。
姜医生摇了摇头,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半句话都没说,就提着他那红十字皮箱哐当哐当,很有节奏地朝下街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火炮才从悲哀中自拔出来,请隔壁的张木匠过来撬了两板熏黑的楼板,做成了一个半大的棺材。
农历二月的夕阳如血,唐火炮老婆嘶哑的哭声使这个黄昏平添了几分灰色。
张木匠在禹王宫后面的黄桷树梁子半山坡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协助唐火炮将十二岁的儿子放了进去。
然后十分麻利地挥锄填土,不多久一个土包就耸立起来了,如扣在地上的一口小锅。
唐火炮的老婆还趴在坟前儿长儿短地哭,张木匠理智地劝道:“哭啥子,食堂的钟声响了很久了,去迟了又分不到饭喽!”
说罢提着锄头先走了。
唐火炮硬将地下的婆娘拉了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砂土说:
“快去分饭,我往禹王宫后门进去,说不定别人已将我们那份吃了。”
说完就抄近里往禹王宫食堂跑。
悲痛占据了女人的全部,她哪里顾得上去分这一餐,独自坐在儿子的坟头悲泣,一直坐到夜幕,从街上断断续续地飘来癫子代仁贵似哭似唱的曲调:
柏树生虫子
万亩良田长稗子
亩产万斤充壳子
千家万户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