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算你狠!”贾新河把高举的手缓缓放下。
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家长的位置受到了动摇,但他并没有屈服,他反问道:“我下毒手打柳青青?打得他吐血,说出去谁相信,你亲眼看到的吗?”
“你怎么知道柳青青吐了血?”贾仁义敏锐的眼光看着父亲:
“别忘了童言无忌,小芹是不会说谎的,况且我也知道你的德性……”
“哼哼……”贾新河无话可说。
“狡辩是没有用的,作为你的儿子也好,作为你的领导也好,作为一个普通的党员也好,我要提醒你,党员脱离了群众,他们就不配作党员。”
“殴打群众是白党军阀作风,难道我们家还少了那些深刻的记忆么?从部队回来,我就听好多人反映,你在‘土改’时期分田分土分房子,就对柳家和汪家挟有个人恩怨……”
“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担心你要犯错误,会被人民群众淘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记忆力也很强,他们看得清,记得明。”
“哪个干部欺压群众,哪个干部干糊涂事甚至犯罪,他们都将铭刻在心,你本应该保持革命晚节的,可是你却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贾仁义根本没有留给父亲反击的机会,他一气讲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背着双手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贾新河在新政府成立第一次被人羞辱痛骂,并且这个痛骂还是来自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贾仁义。
这个五十多岁的倔老头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脱了裤子立在大街上一般。
当仁义那高大的身子在他眼前完全消失,他便抱着头夹在自己的裆里象一个孩子般地“呜呜”痛哭起来。
柳青青完全明白了贾新河看父亲的眼睛,以及理解贾新河为什么要打得自己吐血。
他躺在床上那段时间,贾仁慈也提了许多吃的来看他,这些吃的都是贾仁慈在管理食堂时攒下来的。
不只有贾仁慈,让人欣慰的还有贾仁义,他如实的把父亲贾新河殴打人民群众柳青青的事报告了公社党委书记章新月。
这个时候,上面也开始发现大跃进及人民公社出现的一些问题,按照一般惯例,每一个错误,都必须有一个人替它买单。
所以,斗争贾新河,便顺应了历史的潮流。
斗争大会在禹王宫举行,斗争大会的主题是:赔退斗硬大会。
所谓赔退斗硬,就是政府把先前收缴群众的东西,现在退还回去。
早饭过后,太平营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比以往任何会议都整齐都积极。
一九六一年四月的春阳虽然还不能释放出金灿灿的光芒,但洒在一张一张不同形状的脸上和身上,人们还是感觉到了阔别已久的一丝温暖。
主席台放了一张四方桌,桌上铺了一张花床单,上面是一个暖水瓶和三个雪白的瓷杯。
主持会议的是公社新到任的二十五六岁的女社长李玉杰,党委书记章新月坐在中间,章书记左边是太平营支部书记吴奉民。
整个禹王宫四周的墙壁上都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主席台上面更是扯了一个大的横幅,上面写着“太平公社太平营赔退逗硬大会!”
主席台下三步石阶,安置着一张磨面的云盘,石磨早就被御下去了,下面是两根高板凳撑着。
主席台右侧的宽阶檐上,堆着一大堆锅、碗、瓢、盆等什物,样式多得像一个杂货店。
这些器物都是贾新河从那些偷煮食物的人家缴来的,当然,食物端到营部就被人吃掉了,空留下这么三五几百件发霉发绿的器物,抬眼望去就像远古时代的一些遗物。
杂物里,最惹眼的是一只烂了边的钢盔,这钢盔本身就是一段历史,他让太平镇的人们想起了一九四九年白军驻进柳家祠堂,那血淋淋的镜头在人们的记忆中清晰得就象昨天刚刚发生。
这钢盔就是白党最后一拨兵匪在柳家祠堂的遗留和见证。
钢盔原先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原来的钢盔瓦蓝瓦蓝光可鉴人,那青天白日徽更是十分醒目。
当年柳家祠堂持柳金源一家躲兵回来,柳超男在柴堆里发现这个钢盔,她母亲胡氏看来看去感到特别稀奇,就偷偷地藏了起来。
它躲过了大炼钢铁,直到公共食堂后期,它才现身,被胡氏当作煮糠煮菜开小灶的一口锅。
去年大年三十晚上,胡氏将自己的偷偷喂养了一年却只有一斤多重的鸡杀了,用一个烂搪瓷盆、三张瓦糊了一个简易的灶,躲在空空如也的大粮仓里,用钢盔炖鸡。
鸡炖熟了,满屋飘香,惹得柳青青和弟弟柳小龙不停的流口水,巴不得马上就能喝到鸡汤吃到鸡肉。
就在这个时候,贾新河象一条狗一样、呼着鼻子猫着腰进了屋。
看见粮仓门口端站着的柳青青和柳小龙,心里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他几步窜过去钻进仓里,一把拉开正小心添着柴禾的胡氏,然后端起钢盔:
“这还了得?你个婆娘胆子也不小,上面再三强调不准开小灶,狗日你们偏要开,整条街就你们同政府唱反调。”
“过年政府给每人加了二两米供应了三两猪肉一斤白糖,你们还不知足。”
贾新河一边骂,一边用他那长衣襟包了钢盔的边沿端了就走。
这个时候老实的柳金源走过来,贾新河便恶狠狠地对他吼道:
“狗日的柳金源,立即跟我到营部!”
胡氏慌了,赶紧求饶:“营长,这大年三十的,天黑地冻,你叫他去营部做啥子哟!求了放过金源吧!”
贾新河道:“有物证但没有人签字画押,到时候狗日的会说我冤枉你们。”
胡氏哀求道:“贾营长,我错了,我承认还不行吗,任何时候我都承认这钢盔是我的就对了嘛!”
“好,狗日的亲口说的,到时候别不认黄!”贾新河照了电筒,端了那只盛着香喷喷鸡汤的钢盔扬长而去。
此刻的柳金源并不想看到钢盔,毕竟在他的心目中这件事并不光彩,是在同政府作对,所以便不打算领回它。
站在柳金源身旁的柳青青看见了那足可同“文物”媲美的钢盔,马想起了去年大年三十晚上的情景。
在那饥荒的年代,煮熟的鸡儿都飞了,这给十三四岁的柳青青留下了极为深刻而又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