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将就过年
作者:哥别喝   显微镜下的太平镇最新章节     
    汪秀民的弟弟,反革命分子汪秀林于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底回到了太平镇。
    汪秀林解放前是白党党员,历任金城县三青团副书记兼省特会金城县分会副主任、金城县“肃匪”委员会副主任、金城县戡乱建国运动委员会副主任。
    依他这种资历,怕是死十次都有余,但此人极端狡猾,行事十分隐秘,而且在关键时刻揭发和检举了很多白党分子。
    经过他的情报,政府曾一度抓获五十四名白党潜伏分子。
    由此,他只被收监而没有被彻底镇压。
    经过十一年的监狱生活,昔日白净而潇洒的汪秀林已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骨瘦如柴、脸色苍白、脊梁已经开始弯曲的汪秀林。
    他坐在哥哥汪秀民面前,听完哥哥的悉心教诲,只用灰白的眼仁瞟了一眼强悍精壮的二哥,不再说半句话。
    敏锐的汪秀民从弟弟那灰白的眼仁后面似乎读到了一首邪恶的歪诗——那是一对濒临死亡想最后爆发的狼一般的眼睛。
    汪秀民叹口气,惋惜地摇着头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一九六三年的春节是公共食堂解体后的第一个春节,它显得比往年热闹比往年充实,人们最终战胜了三年特大自然灾害。
    上面的《六十条》于年前就在太平镇得到了实施,自留地再度回到社员的手中象法宝一样变化出蔬菜和粮食。
    “三包一奖”的农业生产责任制使广大社员有了盼头有了奔头也有了劲头,尽管温饱问题还在困惑着人们,但人们终于可以自己打灶自己生产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
    大年三十晚上通街亮起形形色色的檐灯,给太平镇增添了节日的喜庆,而各家各户大门前鲜红的对联更给这种喜庆增加了一丝吉祥。
    贾仁义前年冬天就调到了县公安局任职,大年初一的上午他突然回到了太平镇,同他一起回太平镇的还有另外两名荷枪实弹的年轻同志。
    他没有回家,直接向公社走去,留守值班的是副社长老红军李元善和办公室的罗小锣。
    一年前李元善到县上申请辞职,想做一名普通的老百姓。
    县委组织部领导很为难,劝他道:“你是对革命有重大贡献的人,还是在太平镇挂个职吧,当副社长,不然上面会说我们县委冷落你。”
    贾仁慈于大年三十晚上向公社报了案,说汪秀林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反动对联。
    公社书记章新月和社长李玉杰回家团年去了,留守公社的副社长李元善不得不管,叫了罗小锣提着手电就往上街走。
    汪秀林的门紧闭着,同所有人一样都关了门烤火守除夕。
    罗小锣见四处无人,就用手电照了照汪秀林门前的对联,老红军李镇长看了对联后,不声不响地拉着罗小锣就走,回到公社立即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
    第二天清晨,县公安局刑侦科科长贾仁义同两位刑警到太平公社会见了老红军李元善和罗小锣,然后五人径直朝汪秀林的家走去。
    大年初一早晨,全太平公社所有的人都吃着甜甜地元宝汤圆,汪秀林也不例外。
    他在门前的一根凳子上坐着一边吃,一边看着李副社长和公安贾仁义一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贾仁义瞅了一眼门前的汪秀林,然后抬头看对联,只见左边写道:春光暖似火,右边是:我心冷若冰,横批更绝:将就过年!
    贾仁义看完,回头冲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同志递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会意,立即掏出照相机。
    “喀嚓,喀嚓……”
    接连拍了四五张,拍完后另一个年轻的同志就把对联小心的揭了下来。
    此时,上街所有的老老少少都来到汪秀林门前,看这出热闹。
    一切物证收集完毕,贾仁义就背着手来到汪秀林面前,用威严的目光逼视着他。
    汪秀林这才站起来,用筷子敲了敲碗:“贾科长,让我把这碗甜汤圆吃完了再跟你们走行不行?”
    “你慢慢吃吧,我们等你!”贾仁义点燃一支烟,不声不响地站在汪秀林的门前。
    母亲龙氏来到他身边:“义儿啊,不回家坐一坐?还记你爹的过?”
    “不是,妈,过年过节我们最忙,过几天我会抽空回家看爹的!”
    汪秀林吃完,把碗递给流着泪的老婆,就跟着贾仁义到了公社,后脚跟进的是又痛又恨的大哥汪秀德。
    汪秀德一见贾仁义,立即替弟弟求情:“贾科长,就一幅对联,别弄得这么认真,几十年的邻里乡亲,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大表叔,”贾仁义叹口气:“哎,你也是有些文化的人,这幅对联意思如何,你当看得出来,还公然贴在大门上?”
    汪秀德还想替弟弟说两句,李元善一下子冒火了,他指着汪秀德道:
    “你本来就是一个右派分子,当然很欣赏这样的反动对联,你还叫我们别这么认真?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时汪秀民搂着一包衣服也走了进来,衣服是弟媳给弟弟汪秀林准备的,正好听到李社长说的这些话。
    汪秀民把衣服塞在弟弟汪秀林手中,二话不说,拉了哥哥汪秀德就走,出了大门,汪秀民才说:
    “大哥你也跟着糊涂,你是喝过些墨水的人,我是一个粗人不懂那对联的意思,但还是知道是不能贴在门上的。”
    “你自己也是一裆黄泥一裆屎的,这种场合你能出面?”
    汪秀民劝大哥不要管汪秀林,镇反的罪行政府给他判十年算宽大了,回到家还不老老实实做人,就是枪毙了都活该。
    回到家里,汪秀德冲进汪秀林的家门,大骂侄儿汪图:
    “狗日的汪图,你球莫明堂!枉自在县城读过高中,这样的对子也让你老子写老子贴?”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在汪秀德的叫骂中心惊胆颤地从里屋里走了出来,他就是汪秀林的儿子汪图。
    穿着蓝布学生服,白静文雅,眼细鼻翘嘴唇薄,平头,矮小。
    他走到大伯父面前,站直听训,一个白胖的四十多岁的妇人远远地坐在卧室的门槛上哭泣。
    汪图愁着一副脸解释:
    “大伯二伯,这事也怪不得我,昨天中午团年后,爸趁着酒兴就磨墨展纸写对子,我一看他写出那样的东西,吃了一惊,就劝他莫要写。”
    “他大骂我,还说‘枪毙是他自个儿的事,坐牢枪毙都比现在这鬼日子好’,骂完叫我滚!我扑上去把对子撕了,他抡起一根凳子就向我砸过来……”
    “幸亏我娘反应快,把我拉开了,娘边拉边哭边骂,狗日的汪图,让他去坐牢去挨炮,我们孤儿寡母照样活!”
    “后来我就从后门出去到祠堂门口的井里挑水去了,挑满一缸水天就快黑了,出来看见贾仁慈在门前张望了一下,我当时也没想这么多。”
    汪秀德汪秀民听完后,才明白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特别是汪秀民,他心里多了一个心眼,他把大哥汪秀德劝回家,语重心长地对大哥说:
    “自从贾新河女儿、儿媳同老爹屈死后,他贾家就把我们家与柳家当成了仇人,他们这些年对柳家一直没放过手,连十来岁的柳青青他都没有放过,又怎么会放过我们这一家呢?”
    “怪也怪我们自己不争气,大哥五七年那么一句话,就把工商所的铁饭碗给砸了,秀林的历史姑且不谈,但既然回来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哪里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
    汪秀民说完,果断地劝大哥一家到新疆去落户,新疆有他们一个年老的姨娘,一连写了几封信叫他们全都去新疆落户,不要证明不要任何手续。
    汪秀民把汪秀德从五七年以来的情景分析了一遍,只要是五类分子任何一个挨斗,他就要去陪杀场,如果留在太平镇,始终不是一个办法,换个环境也许大哥汪秀德会活得舒心些。
    汪秀德听完,把桌子一拍,“走,日他妈,明天全部走!”
    正月初三上午,五十多岁的汪秀德带着妻子和二十二岁的儿子汪合成悄悄离开了太平镇,去了吐鲁番,汪合成患肺结核常年不出门,到新疆半年就吐血身亡,汪秀德夫妇后来老死在边疆。
    汪秀林被铐着带走,在审讯他的时候,公安局又挖掘出他在解放前的另一些罪行,数罪并罚,又被判了十年徒刑,到一九七八年因病提前释放,回家半月吐血而死。
    汪秀林虽然死了,但他这一身损人害己的本事却并没有失传,他的儿子汪图,完全秉承了老子的一副德行,同样在太平镇干出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