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后。
在惨白的长廊尽头,病房的门半掩着,幽微的光从门缝中挤出来,洒在光洁的地面上,勾勒出一道冰冷的界限。
风沉甯静静站在病房外,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长发垂落,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小姐,你是乐老师好友的孙女吧,她时常念叨你,进去陪陪她吧。”
护士轻声提醒,打断了风沉甯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点头致谢后踏入病房。
VIp病房内,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病床旁边的心电监护仪,规律的 “滴滴” 声在寂静中突兀又冰冷。
各种医疗管线蜿蜒而下,连接着乐澂柔与那些冰冷、闪烁着微光的仪器,也维持着她生命最后的微弱律动。
混合着她身上那抹淡淡的、属于生命消逝的腐朽气息,让人窒息。
风沉甯从窗外收回目光,病床上,乐澂柔瘦得脱了形,皮肤蜡黄松弛,往昔那头利落乌发如今稀疏灰白,凌乱散在枕边。
她的身躯在惨白床单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单薄脆弱。
旁人眼中,风沉甯是个二十出头、青春正好的姑娘,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具躯壳已承载了百年岁月。
为免惊世骇俗,她常随着时代更迭变换身份,如今,在挚友乐澂柔的生命尽头,她扮作了自己的孙女。
日光透过斑驳的窗帘,洒下几缕无力的光影,似是想给这满是哀伤的房间添几分暖意,却只是徒劳。
见乐澂柔醒了,风沉甯坐到床边。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目光紧锁在病床上乐澂柔那毫无血色的面上。
她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原本灵动有神的眼眸,如今被病痛的阴霾笼罩,只剩黯淡的光,艰难地聚焦在风沉甯脸上。
乐澂柔瞧见风沉甯,眼眸瞬间有了光亮,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个虚弱笑意:“你…你是沉甯的孙女…?”
“是,收到了您的信,我便来了。”
乐澂柔黯淡的眼眸泛起一丝微光,嘴角吃力地扯动,“她呢?”
“外婆、她已经走了。”
风沉甯垂眸,攥着她无力的手。
那双手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皮肤松垮地耷拉着,泛着令人揪心的蜡黄,皮下血管突兀地蜿蜒着。
“你说…要是有下辈子,咱们还能当朋友吗?”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逸出的话语轻如蚊蝇,却似重锤。
风沉甯点点头:“肯定能,外婆说你们之后几辈子都得是好朋友。”
“好、好好…”乐澂柔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洇湿一小片枕头。
乐澂柔的气息微弱,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风沉甯,嗫嚅着:“你和她、长得可真像啊…”
风沉甯看着乐澂柔扯起嘴角,想挤出个往日那般灿烂的笑。
可那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眼角细纹里藏着对这世间的不舍、对未竟之事的遗憾,还有对自己的眷恋。
休息了一会儿,也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乐澂柔的精神状态竟然稍稍有所好转。
乐澂柔开始断断续续地向风沉甯讲述起曾经发生过的种种有趣往事,时而欢笑,时而感叹。
那些回忆中的点点滴滴,似春日暖流,暖着冰冷空气,也暖着濒死的心。
可说着说着,乐澂柔的声音渐弱,眼神开始涣散,风沉甯心猛地一揪,鼻子酸酸的。
阴影如墨般浸染病房,乐澂柔的呼吸急促起来,医护人员匆忙涌入。
风沉甯被挤到角落,眼睁睁看着各种仪器徒劳地闪烁、鸣叫,试图挽留那渐逝的生命。
风沉甯看着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努力在人群缝隙中找寻着自己。
她不顾一切扑到床前,握住乐澂柔的手,泪夺眶而出:“澂柔…”
风沉甯只感觉乐澂柔攥着自己手指的力气渐弱,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呢喃:“澂柔,这一世情谊,我记下了,下一世,我们再续。”
泪水终究决堤,簌簌落下,打湿她的脸颊,亦洇湿了这漫长百年相伴的句点。
“好…”
那双眼,曾装着星辰大海,此刻光彩闪烁,又尽失,只剩空洞。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长鸣,一条直线无情划过屏幕,宣告乐澂柔生命的终结。
“对不起…”风沉甯的声音哽咽破碎,百年岁月里历经的生离死别伤痛此刻汹涌而来。
风沉甯望着她安详面容,凑近她,额头相抵。
泪与泪交融,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良久之后,雨敲窗棂,夜雾氤氲,VIp病房里,灯光昏暗。
风沉甯呆坐在床边,握住她凉得令人心颤的手,望着她安详面容,往昔百年相伴如走马灯闪现。
记忆的闸口轰然洞开,她想起了自己和乐澂柔初见时的场景。
血,顺着她发丝、衣角滴答滚落,在石板路上绽出一朵朵 鲜花。
浑身无力,眼前世界只剩混沌血色与模糊光影,双腿似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倾尽全身残余力气。
“姐姐?你受伤了!”
风沉甯费力抬眸,见一妙龄姑娘立在身前,面容青涩纯真,身着素朴棉布裙,挎着采药篮,怯生生又满是关切地望着自己。
“姐姐,我家就在附近,我带你去疗伤。”
那姑娘不容分说,上前搀住风沉甯摇摇欲坠的身躯,那双手臂纤细却蕴含惊人力量,稳稳将她扶起。
风沉甯就这样被半拖半抱,在蜿蜒小径蹒跚前行,意识渐渐模糊,唯剩那姑娘温言软语在耳畔。
待清醒,她已身处温馨小屋,屋梁挂着晾干草药,灶火噼啪,映红你姑娘忙碌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你醒啦!我叫乐澂柔!”
乐澂柔,是村野医家之女,父母早亡,与祖母相依,平日采药行医,是个心怀悲悯的人。
乐澂柔悉心为风沉甯清洗创口,草药碾碎敷上,动作轻柔又专注,眼中泪光盈盈,满是心疼,口中喃喃:“姐姐,你疼就喊出来。”
“不疼,我没事,不用担心。”
风沉甯低头看着她,干涸心田仿若被甘霖润泽,在这险象环生尘世,头遭感受毫无杂质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