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接着道:“大哥的意思,待上个三五年,少爷功成名就,何止一个荷香?就是三妻四妾也有能力迎娶。又何必在大婚的当儿操之过急?一旦后院起火,非但保不全你与荷香,甚至,也由此荒废了前程。”
二喜说:“叔知道,你对荷香是付出了真情。即使叔有心成全,眼下也无计可施。大喜之日,你连走两步错棋,抛下新娘,私情幽会。叔不能眼见你引火上身,只得将棋盘掀翻,一切重来。你怨叔也罢,恨叔也罢,你以为叔就想这样?”
国荃犹如被打入谷底的败将,木已成舟的败局,使他毫无回天之力,他低头沉思,脑海闪烁着与荷香悲欢离别的往事,不由得发出几声冷笑,笑得那样凄凉与不甘,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不该回的回了,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来了。不过我不后悔。就当命运戏谑我一场,就当自己跟自己玩了盘残棋。感谢我的二十岁,让我输得这般惨烈,谢各位费心,告辞!”
国荃话毕夺门而去,二喜忙对二人道:“快,追上他,夜间路黑,护送少爷回家。”
............
一辆马车在通往长沙的路间行走,早起的人们已开始新一天的劳作。虎子坐在车前辕,车篷里坐着抱着膀子的荷香。她木讷着脸,任凭马车颠簸。...长沙门楼在望,虎子兴奋地对车篷里的荷香道:“喂,快看城门,长沙到了!”
车篷里的荷香,锥心般地闭上了眼睛,她回想起临来时,干爹把她叫到屋里,嘱咐她的话:“荷香,你知道,干爹一直拿你当亲闺女。如今,你二老都不在了,干爹更是一点委屈也舍不得你受。”
荷香不明就里地看着二喜:“干爹有何难处直说了吧,女儿为您分忧便是。”
二喜难以启齿道:“闺女,你和国荃的事,干爹一直是极力撮合...”
荷香道:“即使我亲爹在世,也未必下那么大功夫劝说我娘。我们离京时,干爹还一度想将我留在那里,您的苦心,闺女不傻。”
二喜说:“其实,干爹为此一直很内疚,明知国荃家里是定了亲的,干爹心软,见不得你们依依不舍的那份留恋...”
荷香胸有成竹道:“嗨,都过去的事了还纠结这些。对了,过两天,国荃会告诉您个好的计谋。”荷香欲将国荃的下步计划告诉二喜。
二喜问:“什么计谋,能说个大概吗?”
“少爷想让干爹在京城设个茶叶周转站,不是开店哦,只需在客栈租两间房子即可,作为我们收货发货,收账之用。花不了几个钱的。”
二喜沉默片刻:“这是个很好的计划,无论对山寨,对你和国荃,都是件极好的事。……可,国荃就要成亲了,你可知道?”
荷香轻描淡写地来了句:“知道啊。少爷不喜欢那熊家小姐,他是被逼无奈,等他成了亲,我们就...”
二喜不等荷香说完:“闺女,国荃成了亲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你没名没分地跟他一辈子?”
“要名分做什么,我要的是他对我好。”
二喜说:“可你有没想过,眼下国荃还是个学生,还未立业,你们万一有了孩子,祖上不认怎么办?”
荷香连忙解释道:“干爹,您别误会啊!那天,国荃坐我床上穿鞋,是他在家里罚跪,腿都跪青了,我看着心疼,就让他躺着歇歇腿,正好您进来...”
“唉,傻丫头啊傻丫头!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出个明白?荷香,你给我个话,你是真心喜欢国荃?”
荷香羞涩地背脸一笑:“这还要说?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二喜说:“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要为对方付出一切的,你准备好了吗孩子?你真舍得什么都给他?”
“干爹究竟要和我说什么?”
“闺女,为了国荃你们都好,我劝你离开他...”
荷香闻听二喜要她离开国荃,一下急了眼:“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离开他?您一直是在帮我们的,刚才还说,在京城设立周转站是件极好的事呢。”
二喜苦愁着脸说:“荷香,你必须放弃这份感情,曾家的家规,容不得国荃家室以外有私情。难道你愿将心爱之人,沦为家中逆子?”
荷香万万没有想到,干爹向她摊了这个牌:“可我们...”
“闺女,纸是包不住火的。他大哥就在京城,早晚的,你们...唉,会被家人知道。”
荷香说:“可,我在京城是正大光明地做生意,他大哥知道又能怎样?国荃在大哥家读书也就是了。”
“闺女!干爹捂着老脸跟你说话,你们都这个年龄了,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时候长了,这,万一,万一有了呱呱坠地的孩子,你们藏在哪里?”
荷香固执地:“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哎哟,傻死你了!除非我侄子是太监。”
荷香迷茫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二喜点透不说透道:“没意思。你们断了吧,啊?听爹的话。”
“我们一切都说得好好的,怎么能说断就断了?”
“你刚才还说,为了国荃命都舍得。”
“那是和他在一起,我命随时可以给他...”
“不和他在一起,就不能为他好?成全他的学业,成全他的前程?”
“爹,我们认识到现在,已有三年,其中一年多的日子不在一起。我们刚刚谋好一个计划……”荷香说。
“如果你坚持和他在一起,我告诉你,非但你们不能得逞,反倒把国荃给害了,你的一生也就此搭了进去。”
“为什么?”
二喜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曾家不允许家室以外有私情。你们不经家里认可,经明媒正娶,无论多么相爱,无论以任何方式在一起,都属私情。除非...”
“除非怎样?”
二喜说:“除非他有了功名,有能力为自己婚事做主,明着将你娶进家。孩子,如果你真心喜欢国荃,就必须先成全他的学业。”
“干爹要我怎么成全。”
“明天一早,你随虎子去茶厂,那里有茶师备好的茶样,拿上茶样,直接去长沙送给王掌柜,不要回山寨了。我已安排虎子在长沙租两间客房,以后由你和虎子负责转货收货。有事虎子可以回来,你暂时住在那里。”
“我若这么走了,国荃怎么接受得了...”
二喜说:“你留封信给他。告诉他,暂时的离开,是为了要他发奋读书,不要他夹杂在两个女孩之间影响学业。待他学业有成,才是你们真正相互拥有的时候。现在不成熟。”
转眼马车来到长沙市井,马车在一客栈门前停下。“荷香,我们到了。”荷香被虎子的叫声警醒,她迅速下了马车,迷茫地打量着客栈的门楣……
............
国荃趴在书房的案头上像是睡着,江氏端着盆水进来。她轻轻走到国荃跟前,心疼道:“唉,一点不知心疼自己!困了屋里睡去呀,趴桌上能睡得牢?”母亲推了推国荃的胳膊,“国荃?喂,困了回屋睡去。”
国荃掉转头又侧过脸继续睡去,江氏抱着膀子看着国荃,又气又疼。恰时,雅芝走了进来:“娘,书桌书柜,儿媳一早就擦过了的。”
江氏哀叹一声:“娘是习惯打理你大哥的书房,这些年,他不在家,擦擦摸摸这里的摆设,和见到你大哥一样。”
雅芝说:“娘定是睹物思人。不过,像抹桌擦凳这等小事,娘再不要亲力亲为了。这若被外人瞧见,准说儿媳的不孝。娘若想念大哥,到书房坐坐看看,当作歇息便也是了。”
江氏说:“难得你刚过门就这么知道疼娘,瞧这个,”她指着国荃说,“请吃早饭也不来,把自己困得,趴桌上也能睡着。”
雅芝瞧了眼冷落自己一宿的丈夫,冲着婆母嫣然一笑:“哈,昨日客人们多,少爷轮番的应酬,定是累得不轻。”
江氏说:“不如,你将他扶回房好生地歇息。等下,国葆和壮芽还要来做功课,这样趴着怎能睡得安稳。”
雅芝说:“早上请少爷吃饭,他就是这么趴着,说是,给大哥和京城的朋友写回信,还没写完。”
江氏说:“这信都写到梦州了。”
雅芝劝说着:“娘,就由着他吧,趴着打个盹也算是小息。娘快回屋歇吧,我在此照看着就是。”
“那好,待他打完盹让他吃饭去,火上还给他留着饭呢。”
“好的,我知道。”
江氏端着盆走了出去,雅芝见江氏走远,脸立刻沉了下来。她既生被冷落一宿的气,又想看看国荃的真面目。由于国荃趴着,她只能看到国荃的半个脑袋,雅芝轻轻抽了抽国荃写的信,国荃忙用胳膊压着:“不经别人允许,休要乱看。”
雅芝憋了一晚上的气,又被当作外人拒绝,她忍了忍道:“国荃少爷,娘让我请你回房歇息。”
国荃说:“我说过要歇息吗?”
“那你趴在桌上...”
“小歇一下。”
雅芝是既气又好奇,盯着国荃的脑袋,暗自道:“从拜堂到现在,尚不识其庐山真面目,他为何一直挡着脸?莫非他脸有疤痕?还是五官不雅?难道媒人和秋梓都在瞒我?”
雅芝灵机一动,忙为国荃倒了杯水,碰了碰国荃的胳膊:“少爷写了一宿的信,想必甚是辛劳,坐起喝口水润润嗓子也好。”
国荃反感地站起了身,对着窗子伸了个懒腰,侧脸乜了眼雅芝,拿着未写好的信出了书房。雅芝见其真面目,“心想,他比媒人口中的夸赞还要俊雅,可他为何躲着我?”
雅芝正在愣神,国葆和壮芽说笑着进来。雅芝待要张口搭话,二人忙立在门的一侧,门童似的异口同声道:“雅芝姐姐。”
雅芝听二人叫自己姐姐,好生没趣,她低头一笑:“啊,两位弟弟要读书了,请吧。”
二人站在原地不动,抬眼看了下雅芝忙垂下头:“雅芝姐姐请。”国葆说。
刚进门的新娘,丈夫不待见、两个小叔子又叫自己姐姐,雅芝浑身感到不自在,她努力挤出个笑脸,从二人面前侧身走过。国葆和壮芽对视一笑,来到书桌前坐下。国葆嘴一撇:“好丑。”壮芽诡秘一笑,“是因为九哥不喜欢她,你才这么说吧?要我说,她长得……哈,不说了,说出来你不高兴。”
“你想说,她长得比荷香姐姐还好是吗?”
壮芽说:“别给我挖坑,挖坑我也不跳。不过,她长得倒还蛮文静的。”
国葆说:“我更喜欢英姿飒爽的女孩,就像荷香姐姐那样的。”
壮芽说:“喂,我们叫她姐姐,她会不会不高兴?”
“我心目中的九嫂已经有人了,不叫她姐姐叫什么?”
壮芽担心道:“这若被师父和爷爷知道,我们会不会触犯了家法?”
国葆来了句:“那就叫她...雅芝嫂嫂?”
壮芽说:“嫂嫂是随丈夫名号叫的,哪有叫人家闺名的?”
国葆冷笑一下:“那还是雅芝姐吧,休想让我叫她九嫂。”
二人正说得热乎,国潢抱着卷纸进屋,国潢将纸放在桌上:“每人一天六张,写错作废的可以反过来练字,不要随意丢掉。大哥我们小时候,练字都在沙盘里练,爱惜点用。”
国葆说:“好了,每次都这样交代,有朝一日,我的字比纸贵。”
国潢瞪了国葆一眼:“国葆,自你九哥回来,你个性见长哈!是不是有了撑腰的了?告诉你,以后少给我信口开河!你九嫂进家,该怎么称呼怎么称呼,休得践踏家法。别依着自己小,就任意放纵。”
国葆说:“我叫雅芝姐姐怎么了?她年龄本来就比我大。”
国潢说:“九哥的妻子就该叫九嫂,这是起码的尊重,更是对九哥的尊重。再让我发现你们两个胡乱编造,当心送祠堂忏悔去。”
国葆并没把国潢的话放在心上,反问道:“哎,四哥,你不是写信给大哥,说想去省城读书嘛?大哥支持你了吗?”
国璜直接?了句:“做好自己的事。我去哪读书自己会争取。”
“人家关心一下嘛!瞧你的态度。”国葆嘟囔着。
国潢说:“作业写完,下午我检查。”
国潢话毕拂袖而去,国葆对着国潢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哼,等着好看吧!”国葆闭眼合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哥快来信吧,大哥快来信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壮芽见国葆跟佛教徒似的,呵呵大笑:“你笑死人啦!干吗呀这是?”
国葆嘿嘿笑着:“我已经给大哥上书,参了四哥一本!哼,让他天天在我面前充老大,我让他上面的老大修理他!”
壮芽不屑道:“大哥能信你一面之词?”
国葆反驳道:“本来就是!他好高骛远,嫌家里学堂庙小,非缠着爹去省城读书,爹没应允,他便给大哥写信求援。”
壮芽说:“那你参四哥的意思是?”
“我要让大哥知道,四哥是多么强烈地想出去读书,家里是多么的没能力满足他的要求。你想大哥会怎样?嗯?”
“大哥万一支持四哥,哪怕是借债?”
“那我谢天谢地,他终于走了!再不会天天事婆婆一样管着我。”
“如果,大哥不同意四哥出去念书呢?”
“我也要让他尝尝,什么是老大说了算!我这叫一箭双雕,他去,我图个眼前清净;他不去,我也要他知道,他头上也有大哥管着,别天天阎王似的压我一头。”
壮芽说:“可,国潢哥整天帮着料理家务,也确实不容易。”
国葆说:“我大哥不也为家里和弟弟操碎了心?就连我嫁出去的姐姐,在婆家不守规矩,都要过问。离家三千里,靠书信批改辅导我们功课,大哥时时在鼓励弟弟,言传身教;而四哥,就会以大欺小,整天拉着个脸给我装圣人。我马上就十六了, 让人活得太没自尊。”
............
时已黄昏,琉璃厂街的两旁店铺,依然出出进进着顾客。一家书店内,几许顾客在选书浏览。国藩站在柜台前,正等着伙计给他扎书。伙计将国藩买的书包扎好,递与国藩道:“爷,您拿好!”
国藩抱起书对伙计道:“刚才我说的...”
伙计不等国藩把话说完,马上接道:“爷放心,您说的书名,小的都已记下,本店一旦有货一定给您留着。”
“多谢。”国藩拎着书向门外走去……
王婶忙着炒菜,春梅一旁帮着打下手,王婶说:“没事了,你快回屋照看小少爷去吧,这个菜出了锅就成了。”
春梅继续帮着给王婶送菜:“泽儿有周升陪着玩呢,没事。”
王婶抿嘴一笑:“夫人说,等过完年,就要将你和周升的事给办了呢,就要名花有主了,我也是真心为你高兴。”
春梅羞涩一笑:“没什么当紧的...不急。”
王婶笑道:“你不急,人家周升急!三十好几的人了,可不就盼着这一天嘛!夫人说,要把西屋那三间房腾出来给你们做新房用呢!你呀,真是遇上好主家了。”
春梅笑道:“唉,全托老爷和夫人的福了。”
王婶将菜炒好,春梅忙递上盘子,王婶接过边盛菜边说:“行了,菜齐!稀饭再闷一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书桌上放了几封信,秉钰站在书桌前正在看信,国藩抱着一包书进来。“哟,你回来得可真是不巧,镜海先生等你等了半个多时辰,等不及了,他刚刚走。”国藩说,“你怎么不多留他一时?要吃饭了,怎可让先生走呢?”
“我怎么会不留?先生说,家里有客人等着。”
曾国藩说:“唉,我就拐了个弯,去琉璃厂买了几本书。”
秉钰说:“瞧,家里来信了,二叔的,几个弟弟的,还有爹和爷爷的。”国藩将买的书打开放在书柜上,问道:“九弟信上怎么说。”
“九弟的信我还没顾上看,爹来信说,家里准备给九弟办婚事呢,日子定在十月初六。信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想必婚事已经办过了。”
国藩闻听,脸立刻沉了下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秉钰接话道:“是啊,九弟回家是为了荷香,可家里好心为他成亲,九弟会接受吗?”
国藩双眉紧锁,深沉着脸不语。“怎么不说话?”秉钰问。
曾国藩喃喃道:“我人在三千里以外,说给谁听...”
秉钰忙为国藩揉着心口:“你忙一天回来,先别心急,事情不一定就如我们所想...”
曾国藩说:“九弟归心似箭,一个心眼的为了荷香,家里这时候为他操办婚事……”
秉钰说:“怎么办?”
国藩说:“婚期十月初六,今日已是十月十八,还能怎么办。”
“那,我们赶紧打开九弟的信,看他怎么说?”
国藩边换便衣边说:“晚上回来再看,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就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去镜海先生府上。”
“吃了饭再去也不迟。”秉钰说。
“先生那么远来,定是有什么急事。”国藩话毕要出屋。
“哎...你饿着肚子去人家府上?”
国藩一声长叹:“已经饱了……”国藩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处走去。
秉钰既心疼丈夫,又担心国荃在老家闹出个好歹。她走到书桌前,提笔给家兄写信,她这样写着:“胞妹秉钰,顺祝吾兄安好!妹与夫及外甥在京皆好,勿念。叔弟国荃七月出都南归,至今不见到家信函,妹夫甚是挂怀。今又收到夫家,叔弟归后,即为其操办婚事的家书,妹与夫更是坐立不安。叔弟本对此门亲事甚为不满。叔弟生性倔强,妹与夫鞭长莫及,唯恐其因而置气荒芜学业,痛伤堂上。见字后,万望胞兄亲临吾夫家予以劝慰。妹不胜感激。”
待国藩和岱云到了唐鉴的家,才知道,唐鉴的旧友---贺长龄和李象鹍,二位外官来京述职。唐鉴故邀国藩等后生与二人相识。
此刻,吴廷栋、窦兰泉、冯树堂、朱琦、李象鹍、邵懿辰、贺长龄等正围坐在一起热聊;国藩和岱云随家人进了客厅,二人进门便向众人拱手施礼:“诸位。”众人起身作揖恭迎,唐鉴指着贺长龄和李象鹍对国藩、岱云道,“哈,二位来得及时!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贵州巡抚贺耦庚前辈,这位是贵州按察使李双圃前辈。”
国藩和岱云忙施大礼,贺长龄和李象鹍对视一笑:“后生可畏啊!”
国藩和岱云找座位坐下。贺长龄和李象鹍盯着国藩和岱云不住地点头,意味深长地:“嗯,年轻真好。”
唐鉴对国藩道:“涤生,上午时,我去过你二人府上。”
曾国藩说:“实在抱歉,学生上午处理完公务,便去琉璃厂买了几本书。进门闻听先生来过,便马不停蹄地叫上岱云,这才赶了过来。”
陈源兖说:“今日,家母欠安,学生便提早回家陪伴母亲前去医馆望诊,也未能遇见先生。”
唐鉴道:“各有家事,是我冒昧了。今日,耦庚和双圃突然到京,二位皆我半生好友,常年在外做官,难得一见。故想借此介绍给诸位认识,也好向二位前辈讨教些做官经验。”
国藩抱拳对贺、李道:“二位前辈,晚生久仰先生大名,我等后生初涉官场,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贺长龄笑道:“赐教愧不敢当,我与镜海时隔数年,今日得以重逢,甚是欣喜。又闻得你们年轻后辈,围绕在一起研读理学,更是喜不胜喜啊!”
唐鉴道:“与其说老夫去请你们,不如说二位大人特邀你们到此一聚。”
国藩和岱云惊奇地望着李、贺二人,李象鹍道:“乍听镜海说起你们,便不由想起我们初做京官时的情形。那时,我等也与你们今天一样,常聚在宣南诗社,吟诗赏梅,抒发情怀。”李象鹍指着唐鉴与贺长龄,“那时,我们正年轻,这,这,都是诗社的活跃分子。”
唐鉴道:“诗社是嘉庆九年,由陶澍发起,当时叫消寒诗社。”
朱琦说:“消寒诗社听来蛮情趣的,为何改名呢?”
贺长龄说:“诗社初始,只有陶澍十个同年,之后,人便多了起来,由于,皆南方籍仕子,故改名宣南诗社。”
朱琦点头道:“哦,这样。”
李象鹍回忆道:“诗社最早有陶澍,朱珔、吴椿、洪介亭、顾莼、夏修恕、朱士彦、谢学崇等,他们皆是嘉庆七年进士。后来有:钱仪吉、刘嗣绾、董国华、朱勋楣、屠倬、谢阶树,还有...”
贺长龄接道:“龚自珍、林则徐。”
李象鹍说:“对,龚自珍、林则徐,最后诗社达到六十多人。”
贺长龄长叹一声:“转眼三十六年过去,此番回京,当年好友已所剩无几。故特让镜海兄将你们请来一起坐坐,以慰当年之情怀。”
贺长龄说着伤感地落下泪来。
陈源兖接腔道:“消寒诗社,晚生早有耳闻。当年,前辈们聚集一处,赏菊忆梅,吟诗作赋,针砭时弊为民发声。前辈为官数十载,既为国家财富,更为吾辈树立了典范。”
曾国藩道:“晚辈近期还在读陶澍诗集。陶先生为官清廉,每到一处便被当地百姓誉为陶青天。透过作品看人品,后辈真是受教无穷。”
岱云不觉背起陶澍诗来:“平生衣食志万家,自顾挟持无寸缕。一从制锦学牵丝,始识绸缪多疾苦。年荒谷贵易伤民,仰面疮痍更谁数?唉,实在惋惜,陶前辈辞世时才六十一岁。”
李象鹍说:“我任江南布政使时,陶澍任两江总督,那是重聚首的两年。谁料,两年后的一别便是永别。而今,耳边只留得他豪迈的诗句,唉!人生啊,就是留与他人怀念的。”
唐鉴笑道:“哈,那还要看什么人。”
陈源兖说:“我相信,在座的前辈,包括我们晚辈几个,都将被人怀念。”
众人道:“说得好!”
曾国藩说:“二位前辈地方上为官数十年,传授些经验与晚生吧。譬如,奇闻逸事,遇到的棘手案子,和如何处置的方法。”
几位前辈互视一笑,贺长龄对李象鹍道:“说说您老兄,在贵州按察使任上的奇闻。”
李象鹍淡然一笑:“哈,有您巡抚大人在此,要我说?”朱琦对贺长龄道,“耦庚前辈,据说苗人有种怪异之俗,如:花苗放蛊,红苗放药,黑苗放老婆鬼。苗人之间自我相害,贺大人是如何制止,又是怎样查阅古方解蛊的?前辈的事迹京城流传甚多,今日难得一见,还望先生面授些心得。”
贺长龄道:“地方官与京官最大的不同是,地方官,不但要体察民情,上书朝廷,还要亲力亲为,点滴不漏地进行疏导和治理。”
吴廷栋说:“耦庚兄不妨讲些实例,像岱云,涤生,廉甫这些,都尚年轻,指不定哪天便会到府衙独当一面,或许能借鉴个一二。”
唐鉴说:“竹茹所言极是,民间有经验大似学问之说。为官之人,须讲做官之道,多听前辈言传身教,方可少犯过失。”
贺长龄说:“在座的都是官。哈,说什么呢?只是大家管辖面对的事物有所不同。”
唐鉴说:“那就讲讲您是怎样救济灾荒,怎样建立幼堂、尚节堂,怎样收养孤儿及无依靠妇人,并传授他们生计的。我们书信中你都有说过。”
邵懿辰道:“对!先生是怎样发动官绅士兵捐谷、捐银,兴建义仓、义学和搭桥铺路建渡口的?运作中都遇到过什么障碍和惊险?”
贺长龄笑道:“这只怕要讲上几年。”
陈源兖道:“先生随便讲几个事例,也好教晚辈开阔些耳目。”
国藩接着岱云话题对贺长龄道:“前辈,中英之战耗时两年,晚辈很想得知,您上疏支持黄爵滋严禁鸦片,并派兵驰援广州,抵御英军的前后细节,烦劳先生告知一二。”
李象鹍道:“我是贺大人幕署,最有权力证明他所做的一切,和他的为官之道。我来说!”
贺长龄制止道:“您还是免开尊口了吧,方才,几位想了解些地方上的实情,等下我会与你们详谈。但我要大家知道的是,为官之道不是摆功劳簿,更不是树碑立传,一切皆分内之事,没什么好讲。如若非要说出个道来,说白了,那就是,首先把自己当作百姓。”
李象鹍点头道:“哈,此话题是个良心的拷问。有人会想,好不容易做了官,好不容易可以在人前抖抖威风,作恶尚可把握得住,但怎能再将自己还原到一介百姓?诶,我们贺大人就做到了!他布衣入苗寨,进寨不坐轿、不携带侍卫,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串门子来了。”
朱琦打问道:“如此,是否会有安全隐患?万一遇有不测呢?”
贺长龄笑道:“我帮乡邻处理家务和家难,他们求之不得,有什么不测?”
朱琦说:“我说是,万一遇到坏人呢?”
贺长龄顿了顿道:“为官者,不能将每个百姓都当坏人提防着,否则,便是离心离德也!”
李象鹍道:“贺大人下苗寨,人没出门,便一群自发的百姓候在府衙门外,一路簇拥迎送。正如刚才涤生所说,陶澍大人陶青天。那种鱼水之情,亲眼看见才会相信。官把百姓当家人,百姓才会把你当亲人。”
众人互相点头称是。贺长龄说:“有时,乡民也会遇到小贼小盗,像偷个瓜、掰个玉米的,这个一定要问明缘由。若是家有老弱病人,饥饿难挨,无奈而为之,助他渡过难关,而不是一味地打板子关牢房。”
李象鹍说:“小小不言的过错就关牢房,官府得造多少牢房?还得派人看守。当然,对于暴力抢夺,打劫民财极恶之人,定是严惩不贷!”
贺长龄说:“减少犯罪,还是要靠普法,摸清犯罪根源,根源解决了,一切便迎刃而解。为官者,何为父母官?对子民的疼爱当属第一。在座的湖南籍官员,想必大多就读过岳麓书院,有吗?”
国藩和岱云等人互视点头。
贺长龄说:“我读岳麓书院时,山长是罗典先生。”曾国藩说,“我们就读时,山长是欧阳坦斋先生。”
贺长龄道:“无论哪届山长,岳麓书院走出的弟子,皆一脉相承,那就是经世致用。镜海兄乃我京师鸿学大儒,诸位追随其研读理学,修身悟道,何愁做不了个好官?”
夜很深了,秉钰仍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书。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秉钰心中一震,周升匆匆从房间走来开大门:“啊,老爷这么晚才回来。”
“哈,是晚了点,关上门快歇息去吧。”周升关上门,国藩径直走进书房,他见秉钰仍坐灯下看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这里坐着。”
秉钰放下书:“家里的信我都看完了,也帮你写了回信,哪有不满意你再追加。”
曾国藩说:“回信我来写就好,我就说晚上回来会处理的。”
秉钰说:“九弟的来信是在长沙发来的。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还没到家。再就是,四弟国潢和六弟国华今年都落了榜。尤其是六弟,一肚子的抱怨和牢骚,认为是老天对他不公。”
“等下我自己看吧。”
秉钰为国藩倒了杯茶,国藩马上制止:“别,我不能再喝,在先生府上一直在喝,喝得现在直想吐。”
秉钰说:“你一直是空肚子喝茶?没吃点东西?”
“对。”
“你呀!坐一天班回家,米水都没喝上一口,又去人家府上喝这么久的茶,你是醉茶了傻子!我给你弄饭去。”秉钰起身要走,被国藩拉住,“不用!我现在一点不觉得饿。”
“什么不饿,你是饿过头了!”
曾国藩说:“秉钰,我还有事告诉你。”国藩不好意思地,从身上掏出两个钱袋放在桌上。秉钰瞪大了眼盯着国藩:“夫人,我今天做了件和自己身份很不匹配的事。”
秉钰盯着国藩又看看钱袋:“你穷到做梁上君子去了?”
国藩难为情地低头一笑。秉钰问:“这钱袋哪来的?”
国藩说:“贺长龄和李象鹍两位前辈送我的别敬。”
“究竟怎么回事?”
“二位前辈回京述职,在镜海先生那里遇到的。我和岱云走得最晚,告别时,两个前辈一人塞给我和岱云一个钱袋。”
秉钰说:“别人赠送,又不是见不得人,怎么说做了件与身份不匹配的事?”
曾国藩说:“回家的路上,也不知怎么,我心里就像伸出只手,没等到家,便悄悄打开看了。贺前辈给了三十两,李前辈给了二十两,看完之后感觉自己好龌龊,好下作……”
秉钰望着国藩后悔的样子:“国藩,你就一个凡人,不是神!我们家境窘困,每天,都在因借钱度日忧愁。别人赠送别敬,你难掩喜悦,想看看这个喜悦指数有多大。这是人之欲望并非过错,何苦苛求自己?”
国藩脸露不能自恕的淡笑:“修心静心这么多日,看到两个钱袋,心就动了起来...”
“既是别人送的,礼物自然就是你的,打开看看真的不是错,又不是去窥视别人秘密,那才叫下作!”
曾国藩说:“我为何不能等到家了再看?怎么就那么想急于知道?修身节欲这么些天,瞬间让两只钱袋,前功尽弃!”
“你哪有前功尽弃?既然,你将此事告诉了我,等于公开了你的内心,说明你内心是坦荡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曾国藩说:“谢谢你秉钰,回房歇息去吧,我把家书看完也就歇了。”
秉钰拉凳子坐在国藩身边:“看吧,我陪你。”
国藩望着心疼自己的妻子,像做错事的孩子,他搂着秉钰:“好夫人,你怎么不打我两下,我或许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