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芜娘生平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周郎的冷酷无情。
曾经,她被周郎那双迷人的眼睛所吸引,但现在,同样是这双眼睛,却用如此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让她感到彻骨的心寒。
周郎只给了芜娘半个月的时间来调养身体,接着就要动身前往建康。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芜娘四处寻找,苦苦哀求周郎告诉她孩子被丢弃的地方。
最终,周郎毫不在意地将孩子的下落告诉了她,当芜娘赶到那里时,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连一丝血迹都未曾留下。仿佛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世道,弃婴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无人会愿意将其捡回去抚养。
那个可怜的孩子很有可能已经成为野狗的食物,或者被饥饿到极致的人捡走吃掉了。
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安慰,坚信孩子一定是被好心人捡回去收养了,她的孩子仍然活着。
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和周郎之间只剩下了深深的隔阂。夫为妻纲,是周郎赎回了她,除了跟随周郎之外,她别无去处。
后来,他们来到了建康,大晋最为繁荣昌盛的都城。
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以前在荆州的街道上,大多数人只能乘坐牛车出行,更多的人则选择骑驴。
但在建康,到处都是宽敞豪华的大马车,人们穿着锦衣华服,言谈举止优雅不凡。
初来乍到的他们,周郎显得格外兴奋,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芜娘,等我找到一份差事,咱们的生活就能稳定下来了。”
方到这繁华地,两人之间的感情似有回温,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这个看似繁华的建康城,仅仅属于那些士族阶层。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想要在此地生存下去简直难如登天。
他们曾经有不少钱财,可建康这边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远比荆州贵得多,不到一年钱财已花完,生活变得拮据起来。
尽管如此,周郎仍然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事情可做。
一直以来,他都是娇生惯养的,即使现在四处奔波忙碌,芜娘还是精心照料着他。
虽然生活质量有所下降,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吃过苦。然而,当来到健康后,看尽了人的脸色,他才深刻地认识到,如果离开了家里的庇护,他真的一无是处。
恰在来建康不久,芜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鉴于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分娩时她强打精神,决心不让周郎像上次那样抛弃孩子。
的确,这一次周郎没有遗弃孩子,而是连带着她一起抛弃了……
她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好不容易才生下这对龙凤胎兄妹,就在她还处于月子期间,她竟被周郎卖给了万花楼!
她知晓后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良久良久,心口处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砸过,一下又一下,痛不欲生,痛得她浑身痉挛。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昔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郎君,如今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面对她的凄厉哭泣质问,他全然无动于衷,那张熟悉的面庞,曾经的温柔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厌烦。
他将自己如今的一切遭遇归咎于芜娘,他讨厌她,若不是她,他现在应该还在家中过着富贵日子,哪会沦落到此?
他后悔了,当初就该听父兄的话。
周郎用卖掉她所得的钱款作为盘缠,自己回了荆州,回了周家。
一夕之间,她和他之间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他回去继续享受他的富贵生活,而她则成为了花楼中的卑微女妓。
原本在荆州时,她会歌舞,不会轻易接客,可在接连生下两次孩子,身体变差,再也舞不出曾经的灵动,老鸨让做了楼里的女妓。
可怜两个孩子,尚未满月就跟着她受累。
遥想当年,她被周郎无情地连同孩子一起卖掉的时候,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双腿跪地苦苦哀求他,让他把他们的孩子念儿带走。
他不是一直都只想要个儿子吗?那念郎不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然而,那时的周郎却神色冷漠,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冷冷地注视着地上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狼狈不堪的女人。他无情地开口说道:“待我回到周家后,父兄会为我操办婚事,有大把的女人心甘情愿为我生儿育女!”
是啊,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个歌姬所生下的孩子……
他能抛下第一个孩子,也能连同她一起抛弃。
就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周郎拿了钱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之中,芜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与自己相濡以沫的郎君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她的眼前,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冷漠,一个眼神也没留给自己。
曾经,他是她生命中的救赎,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可如今,同样也是他亲手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或许,他曾经确实真心实意地爱过她,但这喜欢终究还是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一切回归原位,只是多了三个受累的孩子。
第一个孩子成了她的心头刺,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就连后面的两个孩子,取名都是为了纪念她,一个“念”,是母亲的思念,一个“若”,是想在小女儿身上找找大女儿的影子。
时隔多年,如今总算是见到到了。
她不知那孩子是如何成为洛氏女的,洛氏可是士族啊,或许洛氏在这世家满地的建康排名下等,但人家好歹也是百年公卿士族,在建康扎根多年,可比周家一个连八九品小官都选不上的庶族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只要那孩子过得好就够了,她起初放心不下,是担忧那不知生死的孩子,过得不好,如今见她如此幸福美满,她心满意足了。
可是,她与那孩子六七分似的脸庞终究是个隐患,尤其是今早杨氏女扬言她是女妓出身时,芜娘也被吓得不轻,好在有人替那孩子澄清了,后又听丽儿说要将人证物证找齐,芜娘更加担忧了。
而如今,岁月的沧桑早已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印记,曾经的风华绝代也已不复存在,早过了靠脸过活的年岁,毁了就毁了罢,这是她这个母亲力所能及为那孩子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