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楚州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王希孟三人正准备离开应天府继续南下时,姚少昌却带着两名手下来到驿馆。
寒暄几句过后,姚少昌一揖到地:
“老夫昨夜按惯例行事,不料引来小王大人不适,还请恕罪则个。”
王希孟忙回礼道:
“岂敢,学生不胜酒力,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姚大人海涵。”
姚少昌则满面愧容:
“小王大人不怪罪于我,如此甚好,只是老夫心中仍存愧疚,略备薄礼请罪,还请笑纳。”
说罢一挥手,两名手下抬着一只木箱走进屋内。
尽管不知道是什么,但从两名手下略显吃力的表情里,也知里面的东西必定沉重无比。
王希孟忙摇手拒绝,姚少昌却只说是当地的土特产,无论如何也要其收下,僵持之中,丁弘上前在王希孟的耳边轻声劝说道:
“如若不收,姚大人必定会担忧昨夜之事传到圣上耳中,我知小王大人不是背后搬弄是非之人,何苦要凭空让人猜忌,送这些东西,姚大人也只是图一个心安而已。”
虽然觉得如此的理由未免有些牵强,但面对着已是白发苍苍的姚少昌,王希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眼见礼物被收下,姚少昌原本紧张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哈哈一笑道:
“小王大人启程南下,不知下一程要去何处,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学生将去楚州,依旧走陆路。”王希孟道。
姚少昌摇头道:“若是去楚州,小王大人不妨乘船沿汴河而下,较乘车要舒适一些。”
“只是车中载有许多作画必备之物,若乘船怕每次搬运不便。”王希孟有些犹豫。
“不妨,”姚少昌笑道,“恰好有客船去楚州,可将飞鸿车一道运去,断不会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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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之前远远地也看过不少船舶,但随姚少昌来到码头,王希孟还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平生第一次亲身站于巨船其下,看着长二十余丈、宽近六丈、主桅杆高过十丈、前桅杆高八丈的庞然大物,果真是巍如山岳,锦帆鹤首,浮动波上,屈服蛟螭。
莫说是载上一辆飞鸿车,就是十辆八辆,也不在话下。
三人辞别姚少昌,登船顺水而下。
客舱之内,看着依然啧啧赞叹的王希孟,丁弘笑道:
“小王大人,你可知楚州知州是何人?”
“不知。”王希孟摇头。
“姚少瑞,姚少昌姚大人的胞弟。”丁弘道。
王希孟皱了皱眉头:
“丁先生,抵达之后,劳烦和姚知州知会一声,歌舞之事便不要了罢。”
丁弘点头称是,心中却暗暗揣测,想必姚少昌将在应天府发生的一切,都已快报给了姚少瑞,这种事怕是不会再有了。
一路上风光民俗,王希孟自是不会错过,在平稳的客船上每日书画不停。
几日后的正午,客船抵达楚州,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在停泊在码头的众多船只中,竟有几艘比他们所乘之船还要大上几分。
这是因为楚州不仅农业、手工业高度发达,作为运河水路的一个中转站,江南船只会在此处将所运货物卸船,然后会运载其他商品返程,也让其商业更空前繁荣,再加上全国最大的产盐区这一优势,让楚州的税收仅次于汴梁和杭州,高居全国第三。
楚州能有今日人口众多、经济繁华的盛世景象,有一人当说是居功至伟,那便是范文正公——范仲淹。
当年每当海潮漫涨之时,楚州、泰州等沿海一带便会被海水淹没,致使沿海百姓家破人亡,损失惨重。范仲淹任职泰州后便上书知州张纶,建议急速修复扞海堰,后经二人合力,历经数年,扞海堰终于修成,从此“来洪水不得伤害盐业,挡潮水不得伤害庄稼”,百姓安居乐业,农业和盐业均受其利。
姚少瑞早已率一众官员已等在码头上,见王希孟三人离船登岸,上前几步笑问道:
“来的可是小王大人?”
王希孟从面貌上已猜出来人是谁,紧走几步施礼道:
“画学生王希孟,拜见姚大人。”
姚少瑞连忙双手扶起,免不了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接着便是安排驿馆、宴饮接风。
一场并不奢华却极具特色的酒宴作罢,姚少瑞开口问道:
“不知小王大人做何安排,我定当通力协助。”
一片敬慕之情出现在王希孟的脸上:
“学生素来敬仰范文正公,早闻文正公于此修复扞海堰,只可惜未曾亲见,今日便想前去一观。”
姚少瑞点头道:
“若无当年范文正公以一已之力推动,也无今日泰楚等地的繁盛,虽说百姓当日为张知州立了生祠,但后人终究是不忘文正公的功绩,小王大人能有此意,姚某感佩在心,只是公务繁重,不能亲陪小王大人前往,还请不要介怀。”
相比于姚少昌,王希孟对姚少瑞的感觉要好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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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盐城附近左右望不到尽头的海堤之上,想想当年力排众议的范文正公,再想想今日堤内百姓所受的恩泽,王希孟不禁心潮澎湃。
即便自己没有文正公那般的文治武功,却也不能失了一颗像文正公那样“有益天下之心”,若有一日,定要用这手中画笔上报朝廷、下安黎民!
一行人回到楚州城时,天色已晚,姚少瑞并未出现,只是在一家酒楼安排好了晚饭,派两名手下相陪,说姚知州有突发事务要处理,有所慢待不要见怪云云。
王希孟反倒觉得如此是最为舒服,自然不会有任何怪罪之意,也没有注意那两人与丁弘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吃罢晚饭,三人回到驿馆,原本是丁弘独居一室,承照与王希孟同住一室,临进门前,丁弘却拉过承照道:
“今夜与我去住。”
又转头对王希孟神秘一笑:
“小王大人,切莫辜负了姚大人好意。”
王希孟不明就里,见丁弘拉着承照一溜烟儿跑进了他们的房门,只好推门进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进门却发现屋内与中午离去时已大不相同,原本普通的客房,此时却被装饰得如同洞房一般。
红烛摇曳,罗帐轻垂,一女子身穿大红衣裳,垂首坐于床边,双肩微微耸动,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王希孟大惊失色,连声音都微微颤抖。
女子抬起头,花容月貌,此刻却梨花带雨:
“小女子姓裴,名曼雪,我……”
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再次流下,手捂朱唇,抽泣不已。
短暂的慌乱过后,王希孟慢慢明白了这背后的勾连——定是那姚少瑞干的好事!
而且丁弘也早就知情,所以刚才会把承照拉走。
只是,面对泪流不止的裴曼雪,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呆站在门口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搬过一把椅子坐到裴曼雪对面,轻声道:
“莫要再哭,看你并非情愿,遭遇何事,与我慢慢讲来。”
裴曼雪止住悲声,泪眼中看着眼前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听着他柔声的劝慰,心中升起一股不自主的信任,没了最初的慌张,轻咬银牙,缓缓讲出了一段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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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楚州山阳县人,自幼家境殷实,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二,父亲裴明义是县城内的一个绸缎商人,做生意诚实守信,多年下来,已是山阳县内最大的一家绸缎庄。
只是山阳知县郑方却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自上任之后便对百姓大肆盘剥,贪污受贿,只因裴明义酒后发过几句牢骚,被郑方听到后便怀恨在心。
几天前县衙派出几名公差,不由分说带走了裴明义,不出半日竟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打入了大牢。
在裴曼雪母女找人多方打点后,郑方提出条件,不仅要拿走绸缎庄,还需拿出一大笔钱,方能确保裴明义脱罪。
虽然家中颇有一些积蓄,但也无法达到郑方给出的数额,万般无奈之下,救父心切的裴曼雪只得用出了最后的办法——卖身为官伎。
知道母亲不会答应,裴曼雪留下一封书信后,便偷偷跑到楚州,在与青楼老鸨商谈之际,却被一名官员模样的人看中,将她送到了驿馆,并对她说只要伺候好今天的这位公子,无论要多少钱都可以答应。
裴曼雪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救出父亲的机会,可事到临头,依然还是以泪洗面,无法强作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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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孟越听越恼,一张白净面庞气得通红,可眼下天色已晚,所有事也只能等到明天。
说了句“你且好好歇息,明日替你做主”,王希孟起身来到丁弘的门前,也不言语,一脚踹开房门。
见王希孟怒气冲冲地进来,丁弘吓了一跳,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
在应天府你看不上那些烟花歌伎,今天这个可是良家女子、完璧之身啊。
王希孟也不说话,一指门口对丁弘道:
“去外面看好门户,谁也不准踏进我的客房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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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王希孟带着裴曼雪,径直赶到知州衙门。
姚少瑞眼见王希孟面容不善,便知事有变故,忙问:
“小王大人,一早前来,所为何事?”
王希孟冷笑一声,对裴曼雪道:
“昨夜之言,再讲一遍,姚大人会给你做主!”
虽不知姚少瑞是何人,但见他对小王大人竟如此毕恭毕敬,裴曼雪也有了几分胆量,将父亲蒙冤之事如实讲出。
姚少瑞的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待裴曼雪讲完,姚少瑞拉着王希孟走入后堂,苦着脸先赔了一番罪过,而后又对王希孟道:
“小王大人,郑方此人在我治下,竟做出如此不法之事,定当严加查处,只是此人牵扯甚广,若因你而起,怕日后对小王大人不利,可否等你离去后,我再行惩处。”
王希孟摇摇头:
“谢姚大人关照,只是大可不必,这郑方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离开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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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