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成长
“不可!”
王希孟话一出口,不想竟引来了孟柯、丁弘的齐声反对。
就连邹远也苦着脸道:
“小王大人,非是不情愿,奈何家境贫寒,居食无着,若要去了,叫我如何接待。”
孟柯则面露剧忧色:
“如今天灾人祸,流民四起,沿途并不安稳,还是不要去的好。”
丁弘也劝道:
“小王大人,此次游历只为作画,切不可节外生枝,耽误了正事。”
而王希孟心意已决,起身向三人深施一礼:
“学生进汴梁入画学时,也曾在北方见过因雪灾、水灾流离失所的百姓,至今历历在目,只是本次离京游历,车马相迎、锦衣玉食,只道是南方物产丰富、生活富足,哪知亦有灾祸横行,百姓流移他乡,心下十分惭愧,若不亲至一察,此生心内不安。”
孟柯等三人心知已劝阻不住,只得点头道:
“既如此,那便一道去罢!”
第二日吃罢早饭,丁弘驾飞鸿车载上王希孟、红袖和承照,孟柯又置一车,拉着许多衣物粮食,吆喝一声,便向北方邹远家乡赶去。
“希孟哥哥,我见你只拿了些笔和纸,以前的画稿都没带出,莫非你不想再画这千里江山?”
坐在王希孟身旁,红袖不解地问道。
“红袖妹妹,画还是要画的,只是不在当下。”
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王希孟摇摇头继续说道:
“前些时日你曾问,这幅千里江山为谁而画,我一时没有想明白,如今虽然还有些迷惑,但我想告诉你,这幅千里江山图,是为自己所画、是为圣上所画、更是为天下大宋子民所画,我要让看见这幅画的每一个人知晓,如此壮美河川、多娇江山,我辈当舍生守卫之。”
红袖看着王希孟一脸崇拜,只是仍有疑惑:
“那你为何又停下不画,反要去看灾祸流民?”
王希孟那十六岁少年的脸上稚气未脱,此时却写满忧虑:
“圣上久居宫中,民间之事全由官员禀报,而朝中官员多为蔡京党羽,圣上所见之奏折能言实情者,怕是十不存一,我若能将其绘出呈与圣上,以期让圣上体恤百姓疾苦,整顿官场吏治,减免赋税徭役,保我大宋千里江山永固。”
“如此说来,你还要再画上一幅?”红袖惊讶地问道。
“正是!”
王希孟用力点点头:
“这段时日一直不知该如何画出这千里江山,昨夜未眠,忽将此事想通,既然在一幅画上不能尽现,何不画上两幅,各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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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沿途之中只见有大量流民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只知随着人流逃离故土,却不知前去何方。
因邹远一家还在等待救济,几人不敢耽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只用了两日两夜便赶到了福宁。
不见人影,不见炊烟,本来很大的一座村落,现在却如死一般寂静。
不祥之感瞬间袭上众人的心头。
邹远发疯一般跑向自家的院子,只见院门大开,却没有传来一丝声响。
大声呼喊着妻儿的名字,邹远一头冲入房内,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骤然响起,透过屋顶,在村落上空久久回荡。
王希孟等几个匆匆跑进屋内,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们齐齐闭上了双眼。
床上并排躺着邹远的妻子和一对儿女,形容枯干,生机全无。
邹远跪在床前,以头撞柱,双目泣血,边哭边喊:
“是我回来晚了,回来晚了……”
众人无不黯然泪下,红袖更是抱住父亲哭得泣不成声。
哭了良久,孟柯来到邹远身旁道:
“师兄,节哀顺便,此事错不在你,我们还是先让嫂夫人入土为安罢。”
邹远却不肯起身,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是我抛下她们,才有今日之事,如此大错,百死莫赎!”
孟柯叹了口气:
“师兄,你走之时,留下的粮食可供全家食用多久,村内还有多少人未曾离去?”
邹远停住悲声道:
“若煮粥食用,可保十日,村内当时还有半数人未曾离开。”
“是了,”孟柯扶起邹远道,“定是村民离开之时,抢走粮食,才致嫂夫人和儿女罹难,怪也要怪在那些人身上。”
红袖闻听大怒:
“怎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爹爹,我们这就前去寻找,定要为邹伯伯一家报仇!”
复仇的怒火在邹远的双眼中燃烧,然而只在片刻之后便暗淡下去:
“我与村内民众自幼相熟,若不是遇这大灾之年,他们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就算找到又如何,我又怎能下得去手?”
一句话让所有人心中五味杂陈。
管子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当生存遭到挑战时,人心中深藏的恶便会被激发,礼节荣辱这些善念,便再也占不得上风。
民以食为天,若是这天都塌了,礼节荣辱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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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好一家三口,众人围坐,默然不语。
邹远起身向几人施礼,惨然一笑:
“相助之恩,邹某没齿难忘,如今家事已了,就请诸位回转罢。”
孟柯心痛道:“师兄若不嫌弃,与我们回仙游如何?”
邹远摇摇头,接连的打击已让他心如槁木:
“去了又如何,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不如趁着还有些力气,去助那些无依无靠之人,莫让他们再步我妻儿后尘。”
王希孟双目通红,起身道:
“原本都是平和良善之民,如何会行此暴戾恣睢之举,岂止天灾,更有人祸,此弊若不去除,世人皆成盗跖,何人会做柳下惠?我亦不回仙游,愿与邹先生遍游各地,探察民情,日后定当呈与圣上!”
丁弘急得直跺脚,怎奈如何好言相劝,王希孟则是心意已决,丝毫不加理会。
孟柯看看王希孟,又望望红袖,左右为难。
红袖却不知其中艰辛,当下拍手道:
“我也要随希孟哥哥一道去!”
事已至此,孟柯也只好道:
“那便一起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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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行装,众人再次上路,驱车向南而去。
因为是要探察民情,因此两辆马车都走得比较慢。
出发方才一日,当路过一处山丘时,一个披头散发、浑身发着臭的老婆婆拦住了去路。
手举着一只破了沿的粗瓷碗,老婆婆跪在路中央,口中说着含混不清的方言,不停磕头。
尽管王希孟听不懂,可也知道老婆婆想要什么,急忙起身拿起一些干粮便要给老婆婆送过去。
丁弘却向他摇摇头,伸手接过干粮,走到老婆婆面前,放进了碗里。
老婆婆抓起一块放进嘴里,都没嚼两下便咽了下去,喘了两口气,并没有吃剩余干粮,却回头向山丘后大声叫起来。
随着叫声,山丘后突然冒出了许多人影,一群衣裳破烂、面黄肌瘦的人跑了出来,在最前面的是青年男人,后面则跟着老人、妇女和孩子。
这些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有的柱着一根木棍,有的互相搀扶,有些女子怀里抱着襁褓,手上还拉着一名幼子,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他们走来。
在王希孟和红袖惊惧的目光中,百余人将两辆车团团围住,孟柯、丁弘和邹远已抽出腰刀,小心戒备。
只是这些人眼神里充满着期盼和渴望,却无一人上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向车上众人叉手施礼道:
“这些人都是本村村民,小老儿是族长,说起来惭愧,本村水患连续三年,今年又遇寒灾,不得不带领全村老小外出逃荒,行至此处,已断粮多日,为了生计出此下策,还请诸位能施舍些粮食,小老儿给你们跪下了!”
言罢双膝一弯,跪倒当场,溅起地面一片尘土。
随着老者这一跪,百余人围着马车呼拉拉全部跪倒,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女人、孩童的哭泣声慢慢连成了一片。
孟柯等人收起腰刀,眼眶发红。
王希孟刚想开口说话,孟柯却仿佛知道他心思一般,冲他摇了摇头,然后跳下马车,双手搀起老者道:
“老人家,不必如此,我等也是普通人家,虽有一些余粮,却也不够这百十人饱餐,且前路可能还会有需要救济之人,只能留下些许粮食煮粥,助你们度过眼前难关如何?”
虽只留下一袋粮食,百余人仍千恩万谢,闪开道路,目送着几人离去。
“孟先生,为何不多给他们些,也能助他们多走一程。”估计那些人已经听不到,王希孟便向孟柯问道。
孟柯低头不语,丁弘替他答道:
“小王大人,可曾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否,如若今天把粮食全给了他们,难免其中会有人觉得我们还藏有更多,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不可遏制,后果不堪设想。”
王希孟却不以为然:
“我觉得这些族人都是良善之士,虽拦下我们,却未有过格举动,应当不会如此。”
丁弘仰面向天长叹道:
“为何非要吃过亏,人才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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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