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献图
望着无论从形象到气质都发生了蜕变的王希孟,徽宗满怀欣慰,对少年的未来更是充满了期待:
“希孟,这一回游历可有得益?”
淡淡的胡须已悄然在唇边生出,让王希孟显得愈加沉稳了几分:
“此番游历,方知我大宋江山竟是这般如诗如画,学生不才,请命描画这千里江山,上报圣上授业之恩,下济百姓养育之情。”
“如此甚好!”徽宗龙颜大悦,“所需之物,尽可提来。”
王希孟略一沉吟,开口道:
“学生需要最好的画绢,最好的笔墨,还有石青、石绿、砗磲、赭石、青金石、朱砂、雌黄等各色用料,另请圣上寻一处僻静之所,以便学生安心作画。”
徽宗不以为意地挥手道:
“都是小事,作画期间,承照仍照顾起居,所需之物尽可交与丁弘办理,你只需尽心作画即可。”
犹豫了一下,王希孟还是开口道:
“学生自当尽心尽力,只是不要扰民为好。”
徽宗却并未放在心上:
“安心作画,勿作他想。”
丁弘的办事效率非常之高,只一日便将房舍寻好,不仅按王希孟的要求有着极大的画室,孟柯、红袖、邹远等人也有各自的住处。
随着各种材料送到,王希孟将一年半来画好的底稿展开,铺满地面,挂满墙壁,静气斟酌一日后,开始落笔。
心中已有丘壑,下笔自成山河。
千山万壑,起伏绵延;江河交错,烟波浩渺;乡野村居,太平安乐;渔樵耕读,恬淡幽然。
所见所感,尽出笔端。
孟柯、邹远等人日常帮着王希孟研磨各色颜料,起初并未觉察有何不妥,待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不禁开始有些担心。
只因王希孟作画过于投入,状态几近疯狂。
白日作画,夜晚冥思,虽有红袖、承照百般细心照料,王希孟仍日渐消瘦。
“希孟,”一日晚饭时,孟柯劝道:
“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只是一幅画而已,不必如此着急。”
“希孟记下了,”王希孟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只是我要画的,并不是一幅画,而是两幅,若能早画成一日,或许便能早一日帮到天下百姓,着实不敢懈怠。”
知道劝也无用,孟柯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期间徽宗也来看过两次,仅从那一幅长长的画绢、简单的水墨线条中,便已看到成画后的恢宏,更是不计成本地加大了投入。
夏荷粉褪,秋菊送黄,红梅未绽,白雪先飞。
转眼半年过去,政和二年腊月,王希孟落下了最后一笔。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红袖更是叫嚷着要给王希孟庆功。
虽然也很高兴,但王希孟却只是休息两日,便又一头扎进画室,开始绘作第二幅画卷。
而接下来日子,却愈加让众人担忧。
相较第一幅画,绘制第二幅时王希孟已近癫狂,有时往往昼夜不歇,好几次深夜时分,都能听到画室里隐隐传出他的哭泣之声。
爆竹声中,一岁又除,时光来到了政和三年。
这一年,王希孟十八岁。
政和三年的四月为闰月,当前四月还差五天结束时,王希孟终于放下了画笔,第二幅画完成。
众人纷纷前来祝贺参观,然而当看到与第一幅同等长度的第二幅画时,所有人没有了观看千里江山图时的震憾和赞叹,眼中只有恐惧。
“你……你要将此图呈给当今天子?”邹远颤声问道。
“正是,”王希孟点头,“若非如此,我又为何走过那千里受灾赤地,圣上又如何能知世间百姓疾苦。”
“不可!”丁弘厉声道,“你可知蔡京已重回京师,仍为右相,封鲁国公,此时若献上此图,必在一班奸臣蛊惑之下,惹来龙颜大怒,只怕是九死一生!”
孟柯也摇头道:“希孟,非是我们不顾民间疾苦,只是此图太过犀利,若是引来杀身之祸,又如何使得,今日我便是将这图毁了,也断不能让你献上。”
王希孟整理一下衣襟,双膝跪倒,却高昂着头颅,眼中全是决绝:
“我也知此举凶险万分,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人人都惜性命不言、明哲保身,圣上如何得知民间实情,邹先生家人之痛何时能止,天下百姓流离之苦何时能解,希孟别无所长,唯有手中这一只画笔,既是为民请命,纵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望诸位先生成全。”
红袖起初并不明白其中凶险,听众人如此一说,不由心头大骇,当下泣不成声:
“希孟哥哥,不要去……”
一声“希孟哥哥”,叫得他顿时泪洒衣襟,只是依然跪地不起。
“希孟,我也知你秉性,这一事你肯定是要做的。”
孟柯仰天长叹一声道:
“只是,为红袖、为诸人,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
两天后,徽宗正与文武大臣于朝堂议事,传事太监忽上前来报:
“外有画学生王希孟请求觐见,言江山图已然画就,请圣上御览。”
徽宗大喜,忙召王希孟上来朝堂。
王希孟身着一身白衣,怀抱着两卷画轴缓步走上大殿,跪倒叩首道:
“画学生王希孟得圣上指点,今作青绿山水一幅,特请圣上及诸位大人一观。”
宽约两宋尺、长达三十八宋尺的画卷缓缓展开。
一声声的惊呼,从各位文武官员的口中响起。
强如盛唐,也从未有过如此长幅的青绿山水画卷。
开卷便见雄山屹然耸立,浩渺水域无垠,江水波浪起伏,远山天边隐现。
一段江面水阔波平,又见山路九曲盘旋,瀑布倒挂泻溅,常青松柏间有屋宇桥亭,卧江长桥边有往来舟船。
长桥另一端,远望山势渐趋高起,近观绿野生机盎然,江渚渔村座座,湖面渔船点点。
穿越一道水面,翻过几座小山,忽有一座山峰直插九霄,群峰拱卫云天相伴,恰是傲视群雄,立地顶天。
高峰过后,山势渐缓,只见江面清澈,轻舟荡漾,翠竹丛生,绿木成荫,远处山峦起伏水天相连,近处再起高山画外绵延,言似未尽,意犹深远。
好一幅青绿画卷,好一派壮丽江山!
同观一幅长卷,想法各有不同,善画者看到了技法,善乐者听到了音律,求佛者悟到了禅意,修道者见到了仙缘,有人觉到了江山的雄浑,有人想明了画中的诗意,几人肃穆,心存敬畏,几人叹息,意怀归隐。
无论是懂与不懂,所有人都已被这一幅长卷震憾,朝堂之上恭贺之声四起,皆言圣上得此画卷,昭示大宋江山永固,万载千年!
徽宗喜上眉梢,直呼“重重有赏”。
连同蔡京在内,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该赏!
王希孟却再次跪倒叩头:
“为圣上作画,不敢要奖赏,学生还作有一幅长卷,请圣上与诸位大人一观。”
有珠玉在前,徽宗哪会不准,当下命人收起千里江山图,打开了第二幅长卷。
----------
两幅长卷尺寸一般无二,但随着画卷徐徐展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屏息不语,整个朝堂之上顿时宛如死一般沉寂。
淡黄色的画绢上,再没有千里江山那样的壮美和磅礴,只有一片悲苦之气,结尾处更有五个大字——千里饿殍图。
整幅画除了黑色的墨汁,再没有其他任何颜色,除了破败的房屋、简易的木棚,再没有其他任何风景,除了瘦骨嶙峋的流民,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物。
破烂的衣裳,已分不清他们都是哪里人氏;赤着的双脚,已不知道他们到底走了多远;佝偻的身体,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成为了路边又一具尸体;无助的眼神,仿佛述说着无尽凄苦,等待着前路未知的苦难。
画中有耄耋老妪,有垂髫少儿,有哺乳妇人,有伤病之躯,或柱着一只木棍,或三两人相互搀扶,或匍匐艰难前行,或已倒毙不起。
数不清画里究竟有多少人,也没人敢去数。
困苦流离绘于卷内,愤郁之情却溢于画外。
徽宗脸色铁青,以手拍案喝斥道:
“王希孟,你意欲何为!”
王希孟伏地叩首:
“学生自汴梁南下至仙游,往返共计四千余里,既见识了我大宋锦绣江山,也看到了民间百姓疾苦,如今连年灾荒,又兼人祸,致使饥殍遍野,率子乞食、卖妻鬻子者接踵于途,此图皆是我沿途所见,不敢有半点虚妄。”
“一派胡言!”
旁边蔡京一声大喝,上前拱手对徽宗道:
“圣上莫听这黄口小儿搬弄是非,我大宋如今国泰民安,哪有此等不堪之事,便是有少许灾祸,也有居养院、安济坊与漏泽园救济,朝廷更有常平仓、义仓、广惠仓以备赈灾之用,王希孟此番是以小言大、妖言惑众,图谋不轨,其罪当诛!”
王希孟刚想争辩,徽宗却起身道:
“王希孟,此等军国大事,并非你一画学生所思所谋,念你年少无知,此番不与你计较,退下罢!”
一年探察、半年作画之功眼看就要付之东流,王希孟实在不甘,抬头向徽宗的背影喊道:
“圣上,这一路行来,我亲见官吏贪腐,民生凋敝,流民有数十万之多,若不早作安置,民怨沸腾,人心思变,恐我大宋江山不存、社稷不保,恳请圣上三思!”
徽宗陡然回身,已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王希孟道:
“信口雌黄,真以为朕不忍杀你!来人……”
“圣上请息怒!”左相荣国公何执中忽然站出来,“念在王希孟献江山图有功,还请圣上容他回去自省几日,若仍不思悔改,再行处置也不迟。”
徽宗确实不忍心就这样杀掉王希孟,见何执中求情,便顺水推舟道:
“王希孟,今日暂且饶过你,回去面壁思过,日后再不许妄论国事!”
王希孟知道,如果再多说一句,今日真的可能会被处死。
大宋虽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但意图谋反者除外。
若是蔡京等人坚持把这项罪名扣在自己头上,必将在劫难逃。
然既为天下百姓请命……
纵是一死,又如何!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