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悉沉默片刻,问:“公子以为,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参加科举考试为的是什么?”
万历想了想:“功名利禄。”
闵悉颔首:“正是,科考的目的无外乎功名利禄。有人重功名,有人爱利禄。公子以为,功名与利禄,孰优孰劣?”
万历仔细思索了一番,说:“依我看,功名优于利禄。”
闵悉点头:“利禄意味着财富,可以实现物质上的享受,这是读书最直接的回报。而功名显然要高于利禄的层次,它是社会地位与荣誉的体现,这属于精神层面的追求。精神享受从来都是比物质享受更高级的。”
万历第一次听到精神享受与物质享受这个词,觉得无比新鲜:“所谓精神与物质又是何物?”
闵悉说:“物质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高屋华堂、金银珠宝、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精神则是一种情绪上的东西,比如人感到高兴、幸福与满足,这些属于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伤心、痛苦、愤怒等。”
万历颔首:“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海瑞他追求的是功名,也就是精神上的享受?”
闵悉发现万历十分聪明,绕了这么一圈,他还是又绕回了原点,不跑题:“公子聪慧过人,的确如此。”
“所以那些贪官污吏都更注重物质上的享受。”万历说。
闵悉又说:“其实是人都会注重物质享受,因为这是基本的人性,人只有在吃饱穿暖之后,才会考虑其他的事。比如读书,也都是在解决了基本温饱之后,才会去考虑的事。”
“可是朝廷大小官吏皆有俸禄。”万历的意思很明显,他们都解决温饱了,为什么还要去贪污。
闵悉想了想,说:“我举个例子,正七品的县令,每年俸禄是90石粮食,按照当今的米价,折合成银两,约莫是45两白银。县令一家老少算七口人,那么一人一年花费六两多银子。若是光靠俸禄,仅能勉强养活全家。家里要不要添置车马、买一两个仆人呢?家里孩子总得去读书吧,束修费、笔墨纸砚等的花销皆不便宜。靠俸禄,县令可以养活全家,但是没法活得体面,甚至会过得紧紧巴巴。”
万历皱眉:“你的意思是,俸禄太低,所以他们才会贪污受贿?”
闵悉说:“至少是其中一个原因。就比如这京城,房价高企不下,三四品京官靠俸禄也买不起房子,只能靠租屋度日。而今物价飞涨,官员俸禄多少年未曾变过。我听闻海大人就是家徒四壁,困窘之极。朝廷所给俸禄太低,至少没法让那些真正清廉的官员都过得体面。”
万历没法辩驳闵悉的话:“依你看,我该为朝廷官员涨俸禄?”
“若国库有盈余,是该涨一些了。若是俸禄不变,起码也该给些其他方面的补贴。”
“问题是,国库亏空啊。”万历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张大人与户部正在设法改革税收,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
万历沉默片刻:“那哪些人该收拾呢?”
“依学生拙见,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者,就该收拾。”
“贪官污吏不该收拾?”
“也可收拾一二特别恶劣的,以起震慑作用,但不能全部彻查。公子一定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
万历苦笑一声:“所以这是海瑞不为同僚待见的原因?”
“差不多便是这个原因。如果贪官污吏全都收拾掉,那么整个大明恐怕无人可用了。”
万历虽然知道贪官多,但听到闵悉这么说,心里还是非常不舒坦:“果真有那么严重?”
“也许没有我说的这么严重。但就算查出来三分之一的人员,空下的缺谁来补?补上去的官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接着贪?对老百姓来说,清正廉明的官员固然是最好的,但如果能够为民办实事,这种官员也是相当难得了。”闵悉说。
万历突然看着闵悉问:“如果你将来为官,你会贪污吗?”
闵悉一愣,然后摇头:“我不会。”
“为何?”
“因为我不缺钱啊。”
万历好奇问:“你如何就不缺钱了?”
闵悉笑着说:“不瞒公子,我与义兄流落海外那些年,结交了一些海外人脉,商船来往于大明和欧罗巴之间,挣了些家资。哪怕做官后不许经商,也足够我花销了。”
万历恍然大悟:“看来海外经商确实赚钱。”
“是的。大明近些年工商业十分繁荣,与海外贸易频繁,商人从中获取了大量财富。所以我认为可以提高工商税,以充盈国库。此乃开源。”闵悉说。
万历眼睛一亮,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有兴趣:“若照你所说,国库充盈了,官员俸禄增加了,那些贪腐行为能有所收敛吗?”
闵悉颔首:“我想,应该还是会有所收敛的。高薪可养廉。”
万历想了想又说:“今日城门口那神机营的人枉顾百姓死活,纵马进城,天子脚下竟然胆大包天,显然是没把朝廷放在眼中。这还是我亲眼所见的,我没看到的地方,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同类事件。不处置他们,我意难平!”
闵悉说:“肃清吏治素来困难,但公子若是有决心去做,还是能够整顿一二的。”
万历颔首:“这行万里路看来是对的,我这万历征途才开始,就已经学到了一课。”
闵悉心想,让年轻的万历早早见识到官场和社会的黑暗面,激起他的斗志,而不是提前对大明官僚机构感到失望,希望这一着没有走错。
当然,万历的上进心是需要配合张居正的铁腕手段的。闵悉希望张居正能多活几年,起码能帮助万历把吏治给整肃一遍,而不是万历面对满朝只会弄权的庸臣草包深感无力,彻底破罐子破摔。
中午,是他们出巡以来第一次在外头吃饭。在征询了万历的意见后,他们决定在路过的一家小镇饭馆里用饭。
万历对在外面用餐还很期待,不知道普通百姓平日里吃的是什么。虽然闵悉说,早上那顿就是平民的早餐,但他也知道,闵悉的手艺绝对不能算是平民水准。
同行的人除了闵悉和云霁,对皇帝要在外面用饭如临大敌,他们都怕外面的饮食不干净,皇帝会吃坏肚子。
点完菜后,闵悉去了后厨,亲自查看了后厨的食材,确定是不是新鲜的,有没有洗干净。虽然此举引起了掌柜的和后厨的不满,但在银子面前,他们还是选择了配合。
闵悉去了厨房,又把他们点的菜去除了两道,换上了他看着比较干净新鲜的食材。
一顿饭吃得是胆战心惊,饭馆的厨子水平一般,万历素养还行,吃着不好吃的,便不会再下筷子,吃着好吃的,就多吃几口,最后勉勉强强吃了个六七分饱,便不吃了。
他一放筷子,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再吃,也都撒了筷子。
他们刚一离桌,还没走出门去,便有守在门口的乞丐们冲了进去,各自拿着一个破损的瓦钵,将桌上的剩菜剩饭全都倒进自己的瓦钵里。
店掌柜见状抄起鸡毛掸子就追了出来:“你们是饿死鬼投胎的东西!客人还没走,你们就来抢吃的,是要赶着去投胎吗?”
那帮乞丐揣紧自己的瓦钵,轰然散开,逃出门去,一个最小的乞丐人小力弱,抢剩饭的时候就只抢到了半个馒头,逃跑的时候心急,一脚绊在了门槛上,摔在了门槛外的台阶上,半个破碗摔成了七八瓣儿,半个馒头也滚落在了地上,牙齿也嗑掉了,满嘴都是鲜血。
他顾不上疼痛,想要去捡馒头,结果跑来一条狗,张嘴就把他的馒头叼走了。那孩子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掌柜的追了上来,正要用鸡毛掸子抽他,却被这声大哭吓得愣住了,便悻悻地放下了手:“号什么号,我又没打你。”
闵悉和云霁同时走了过去,看着那哭得如丧考妣的乞儿,闵悉说:“别哭了,不就是半个馒头嘛,我再给你买几个。”
云霁从钱袋里掏几个铜板,对掌柜的说:“掌柜的,再给这孩子拿几个馒头。”
掌柜接过他的铜钱,忙点头:“好的,客官。”
那孩子抽抽噎噎,看着闵悉,又哭着说:“我的碗也破了。”
闵悉对掌柜的说:“掌柜的,再给他拿个碗吧,多少钱?”
掌柜的说:“我那后厨有磕破的碗,不要了,给他拿个吧。”
“谢过掌柜的,掌柜的生意兴隆!”闵悉笑道。
不多时,掌柜的用一个有点豁口的碗装了五六个馒头出来,递给那小乞丐:“拿去吧。”
那小乞丐看见白生生还冒着热气的馒头,有些难以置信:“真是给我的?”
闵悉点头:“是的,拿去吧。”
“谢谢老爷!老爷是活菩萨转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那小乞丐从掌柜的手里接过碗和馒头,满心欢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