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中卫。

    沈阳城。

    一座不起眼的低矮宅子中。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伏案急书。

    他肩宽背阔、浓眉大眼、仪表堂堂。

    此人正是建奴的一等汉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

    这一月以来，宁完我、鲍承先、马国柱等汉臣都力主马上征调大军进攻大明。

    因为诸多情报显示，大明要完了。

    年初的时候，多尔衮给李自成写过信，建议两军联合起来夹击大明、平分天下，但是李自成没有鸟他。

    一个字也没回。

    这让摄政王多尔衮心中没了底。

    大顺军该有多厉害！敢单挑大明！

    先不说大顺军这么豪横，单说大明，多尔衮始终认为大明地大物博、人多势众，不可轻举妄动。

    其实这都是多尔衮的反话。

    他内心巴不得立刻进攻大明，通过战功和掠夺夯实自己摄政王的地位才是上策。

    因为一旦他带兵出征，济尔哈朗、多铎、阿济格，甚至老东西代善这些人，一定会在背后捅他的刀子。

    在想好万全之策前，他没法拍板决策。

    宁完我、鲍承先、马国柱等人急得不行。

    于是找到首席汉臣范文程，希望他能够出面说服多尔衮。

    他们迫切希望多尔衮征调蒙古、朝鲜等地大军， 配合满八旗对他们祖宗的故土，也就是大明实施致命一击。

    范文程正在给多尔衮写奏疏。

    范文程竭力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希望用斐然的文采、鞭辟入里的剖析打动多尔衮。

    “老爷，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管家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

    范文程心下陡然一沉。

    “你去，告诉郑亲王，就说我抱病在身、卧病在床，病入膏肓，无法言语。”

    管家躬身退出。

    建奴内部现在局势很微妙。

    承接皇太极大位的福临仅仅才六岁。

    他能继位，本身就是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

    福临现在有两个摄政王叔：济尔哈朗和多尔衮。

    多尔衮当然想取代六岁的福临当皇帝，但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就连亲弟弟多铎也和大哥豪格暗中多有来往，作为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自然想上位。

    很多人都支持嫡长子豪格继位。

    另外一个亲弟弟武英郡王阿济格则极其鄙视和嫉妒多尔衮。

    济尔哈朗由于只是努尔哈赤的养子，血统上没法继承皇太极留下的位置。

    为了确保他们这一脉的地位，济尔哈朗坚定支持皇太极的儿子福临。

    济尔哈朗的父亲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小时候和哥哥努尔哈赤被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俘虏，后在李成梁军中效力。两人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兄弟感情深厚。

    后来努尔哈赤起兵造反后，因为舒尔哈齐不愿意和大明死磕，加上军中不少人对他很敬重，引起了努尔哈赤的不满。

    随后就被努尔哈赤整死了。

    他的儿子济尔哈朗从小就被努尔哈赤抚养。

    他的堂兄弟皇太极主政建奴时，对他非常欣赏和信任。

    建奴高层的权力斗争的残酷和惨烈，在历史上也是排的上号的。

    亲兄弟之间拿刀子砍的事情经常发生。

    皇太极正当盛年为何暴毙，众说纷纭。

    但考虑到建奴内斗的烈度，他有很大概率死在亲儿子豪格、弟弟多尔衮手中。

    对于范文程来说，虽然他铁了心效忠建奴，但在这些王爷们面前，他范文程就是一个奴才、更是一个外人。

    作为第一代包衣奴才，范文程对这种局面的应对很聪明。

    皇太极暴毙后，范文程决定不掺和高层的内斗，称病在家。

    但摄政王多尔衮不干了。

    你范文程要么支持我，要么和我对着干。

    在家里躲着不表态是几个意思？

    于是开始冷落范文程、打压范文程。

    没多久，多尔衮的亲弟弟、豫亲王多铎公然到范文程家里把他老婆抢走了。

    范文程此时旗籍正好换成了正白旗。

    而正白旗的此时的旗主就是豫亲王多铎。

    旗主老爷享用一个奴才的老婆，那是你们两口子的福分。

    范文程屁都没敢放一个。

    但范文程总在多尔衮面前委婉表达他很思念老婆。

    我老婆不见了，听说有一天逛街迷路了，迷路到了豫亲王府上去了。

    多尔衮脸上挂不住了，自己打压范文程，最终是为了范文程投靠自己。

    十五弟多铎你这样欺负他，他以后还能忠于我吗？

    多尔衮于是以摄者王的身份，罚了多铎一千两银子，并没收了他十五个牛录的兵丁人口。给范文程多少找了点面子回来了。

    范文程见好就收，马上原谅了豫亲王。

    三个月后，多铎估计也玩腻了，派人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范文程的老婆嫁给了，哦，不，还给了范文程。

    最后，范文程还跪下来给豫亲王磕了一个头：

    主子，谢谢你照顾了我老婆三个月，您看她气色好多了，皮肤也更红润了。

    ……

    建奴的开国者们、肱骨大臣们就是这等狗血！

    后世居然被这帮人和他们一代不如一代的后代，统治了将近三百年。

    艹！

    今晚，范文程当然知道郑亲王的来意：

    无非是拉拢他、威胁他，希望他能够站在他们那一边，一起对付多尔衮。

    但范文程可以投靠皇太极的任何一个儿子，唯独不能投靠济尔哈朗。

    即便济尔哈朗忠于皇太极、忠于福临都不行。

    因为济尔哈朗对于皇太极一脉来说，本质上也是个外人。

    努尔哈赤是济尔哈朗的杀父仇人。

    这个心结皇太极一脉的人谁都过不了。

    万一哪天济尔哈朗想起亲爹舒尔哈齐来，忍不住要报仇咋整？

    “哟！范大学士好大的架子，本王亲自拜访，连门都不让进了吗？”

    郑亲王济尔哈朗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施施然从外厅走进了书房。

    范文程连忙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扑通跪倒，叩首迎接：

    “请摄政王赐罪，王爷亲临贱舍，奴才范文程有失远迎，死罪！”

    “范大学士言重了，”济尔哈朗笑道，伸手扶起范文程，“谁人不知你范大人是先帝重臣，怎敢劳烦！”

    一番毫无意义但非常有必要的客套和寒暄后，他们两人渐渐进入了主题。

    “范大人，近来很多人都建议即刻发兵、攻打明廷，不知范大人有何高见？”

    济尔哈朗皮笑肉不笑，但语气非常诚恳。

    现在打不打大明，已经成为建奴高层角力的矛盾焦点了。

    范文程很清楚，如果多尔衮出兵攻打大明，并取得重大战果，多尔衮以后的地位将得到巩固。

    在这种情况下，福临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这不是范文程所愿意看到的。

    在内心，他更愿意辅佐福临长期执政。

    因为福临是个孩子，现在力量很弱，几个叔叔随便跳出来一个反他，都吃不消。

    如果这时候帮他坐稳江山，以后他们范家就会越来越发达。

    帮助多尔衮，以后如果多尔衮夺了位置，范家的下场就不可控了。

    因为多尔衮是个成年人，范文程只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狡兔死走狗烹，理所当然。

    但如果不出兵，天天窝在家里，内斗早晚要升级。

    建奴三代人建立的基业有可能毁于一旦。

    范文程作为汉臣代表，倒向谁，另一边都会动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