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堃拿着两篇文章去见齐辰。
齐辰靠坐在床上,手捧一本《荀非子》看,正是韩寔的藏书。
文圣荀非子学说与法家相近,是以韩寔家中收书多有荀非子着述,再正常不过。
“齐辰。”
“先生。”
“不必多礼,安心养伤。”
许堃伸手按下齐辰,坐在床头凳子上,瞥了一眼,暗暗点头。
养伤之际也不闲着,难怪能写出如此文章。
只是荀非子之说,似与齐辰写的四篇诗文都对不上,不是一个脉络的。
《正气歌》诗论述浩然气,阳刚堂正,并不涉及哪一脉络。
《马说》为散议文。
《鱼我所欲也》倒是深得亚圣一脉的精髓。
《满江红》述志抒情,其言词激烈,颇有周公羊之风。
不想眼下又开始看起了《荀非子》。
换了旁人,许堃指不定就要严词申斥。
毕竟儒修读书修道,颇重学问传承。
似齐辰这样什么都看,什么都沾的,是很难出结果的。
偏偏就这么一个三品的“泥腿子”,还未有正式的儒家身份,居然修出了本命字!
这还要他怎么说!
“莫非他想集众家之所长,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道?”
许堃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齐辰看的进度,微笑道:“你喜欢看荀夫子的书?”
齐辰摇头,如实回答:“是正好看到书架上有,就取下来看。”
许堃瞥了一眼书架,有《大虞税律》、《古秦氏刑律》、《管子改地制》等。
一本《荀非子》在其中倒真的另类。
“果然心向儒家。”
许堃笑道,“看了荀夫子的书,有无让你感触颇深的?”
齐辰心如明镜,这是摸底来了。
也亏得他早有准备,在最近几天内翻了不少儒家经典,属于临阵磨枪了。
当然,要说把这些经典全记住,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只捡几条脉络分明的儒家夫子经典着述翻看,从中挑挑拣拣,记住那些“名言名句”。
这做法,与他前世大学期末突击公共课考试一个道理——用一两天的时间强记重点,不求优秀,只求七八十分即可。
再加上他前世关于儒家的记忆,心中对于许堃这种摸底已经不慌了。
齐辰故作沉吟,想了想,这才说道:“刚看到一句,说是‘人心有私,需以公义济之’,学生不禁想了,公义是由人定,还是律法定。
人定,需遵礼、德。
律法定,需合理。
倘若遵礼、德,却与律法不合,当如何?
反之,又如何?”
“嗯?”
许堃眯眼。
他只是想看看齐辰有没有看到心里去,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遵礼法?
守律法?
这本就是一个难解问题。
事实上,他哪里知道,这也正是齐辰穿越前看到了太多彼此相悖的事才有的疑问。
合情合理,但不合法。
合法,有悖人情。
放在前世,同为金钱交易,包养不合情,但合法。
可要是去了会所,钱少,违法。
说白了,就是一个德治跟法治的问题。
放在前世,这种问题司空见惯。
可对治学修儒多年的许堃来说,却是一个让他十分纠结的问题。
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转而问齐辰:“你以为呢?”
齐辰:……
皮球踢回来了。
当然,这情况他已然预料到了。
不过反问我,看我怎么把你忽悠瘸的!
他再次面露思索,片刻后才开口:“学生想着,礼法重人心修养,在自身。
律法重规矩,在外因。
莫若两相结合。”
许堃摇头笑道:“你这种捣糨糊兼而有之的想法早就有了。
不然哪里会有法家的兴起呢?”
齐辰想想也是,就又说道:“当然,如荀夫子所言,人性本恶。
其自身的‘内’修不够,‘外’法也未必面面俱到时,就会让本恶之人有了为恶机会。”
“那你以为该如何解?”
“教化。”
齐辰正色道,“儒家修身修心修德,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是先修己身,再以己身德行作为规范,去治家,治天下。
亚圣有言,穷则独善,达则济世。
诸多夫子释义,将‘穷’解释为‘穷困’,‘达’为显达。
窃以为曲解了苏夫子的本意。”
“哦?”
许堃目光渐凉。
“窃以为‘穷’、‘达’应指的是人的德行不足跟修身有德。
若按照‘穷是穷困’理解,岂不是意味着一人身份低微,便不配谈德行,便不配影响他人吗?
果真如此的话,昔日至圣夫子贤徒七十二,不乏贩夫走卒者,也不配称‘贤’?
更不用说苏夫子主张‘人性本善’。
所以学生以为,‘穷、达’指的是人的品德,而非处境。”
齐辰此时已经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压根不管跑题不跑题。
反倒是许堃被这一番话说得连连点头。
“从荀夫子到苏夫子,他竟然都有涉猎。
若说只是看过倒也罢了,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见地!”
许堃暗暗吃惊,这是连县试都没考进去的?
认真思忖后,许堃又问:“按你所说,要想治世,最终还是要靠人性本善喽?”
他心底已经做出判断,齐辰肯定是抱着批判的态度去看荀夫子的书的。
不然最后还是要归于德行教化?
然而齐辰却摇头道:“先生,学生说的不是德行,而是教化。
学生说的不是一定要奉行苏夫子或者荀夫子之说,而是从中找出一条最为符合世间情况的……准则来教化。”
齐辰本想说“核心价值观”的。
但这个词对这个世界太过炸裂,溜到嘴边又换成了“准则”。
“简而言之就是谁说的对我听谁的,从这些对的里面找出一个大“准则”。
世人治学修道、吃喝拉撒,都在不违背这个准则的前提下进行。
这个准则一出,也不用盲从某位圣人,也不用心怀疑虑,只以此准则行事即可……”
齐辰继续“输出”。
一旁的许堃却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齐辰说的大部分都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却有一条让他如遭雷击——谁说得对我听谁的!
如此一来,岂不是意味着儒家之外的人说得对,他也就听了?
这个想法……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