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入书院以来,齐辰很少出门。
认识的几个人中,无论是黄莺、孟浩,还是齐桓,甚至是之前暗中当托的路甲、赵由等人,给他感觉都算彬彬有礼。
至于夫子,如徐若谷、叶子衿、棠溪墨,即便是女人,喜欢拿架子,在求诗这方面也没短了他的好处。
像嬴叔、杨衡师徒这样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齐辰,这首太短了,能再写首长诗吗?”
嬴叔看着呼吸急促,目光兴奋的弟子杨衡,转而再求齐辰。
齐辰麻了。
这嘴挂不上档的杨衡是脑子不好还是“啃老”,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看着师傅帮他求人?
这得多大的心?
齐辰正要拒绝。
嘴替齐桓再次开口:“赢夫子,不是学生较真,便是一个书院的,也得讲究个买卖公道。
别的不说,齐辰的诗在我音律院,哪怕只是一首绝句,起码也是一百两银子的。
至于有大道感悟的,起步都是一百灵石。
而修出本命字的,其中意义相比赢夫子比学生更明白,价值不可估量。”
齐桓的意思很明确了。
既然你们觉得第一首诗有触动,有感悟,就该表示表示了。
如果没有,说明齐辰的诗对你们无用,也就不用再写了。
齐辰默不作声。
有嘴替真好!
杨衡面露窘迫,拉了拉嬴叔衣角:“先,先生……”
嬴叔叹了一声,将杨衡护在身前,沉吟之后点头道:“是我的疏忽。”
说着取出一把大弓,就要递给齐辰。
齐辰忍不住皱眉,这算哪门子诚意?
不想齐桓目光变得严肃,低喝一声:“铁胎弓!”
与此同时,齐辰心底响起一道叹息,正是许堃:“他的铁胎弓不能收,给他写,想要他多少灵石,都算到我头上。”
“这……”
齐辰心底更为疑惑。
哪有先生阻止学生挣钱的?
就算不让我收,好歹给个理由啊。
再看齐桓,神情似乎也不像先前那么自然了。
他躬身行礼:“赢夫子见谅,是学生小人之心了。”
不等齐辰反应过来,他又躬身朝齐辰行礼:“兄弟,求你帮他写上一篇,往好了去写。
该怎么着,都算我的!”
“嗯?”
齐辰忽然注意到嬴叔面有不忍……
“有隐情?”
齐辰暗暗皱眉。
齐桓这家伙!
肯定是知道什么,前倨后恭,把老子架在火上烤……有什么事直接说不就行了?
腹诽归腹诽,齐辰还是收起心思,点头道:“容学生再想想。”
嬴叔坚持要送弓,齐桓却横身拦在他面前。
“赢夫子,我不知道……是小子无理,还请您原谅!”
看齐桓样子,差点就要给嬴叔跪下了!
齐辰愈发疑惑。
有先生许堃暗中传音,再加上齐桓前后变化,他不由重新审视起嬴叔跟杨衡这一对师徒了。
不说杨衡身为弟子,身着朴素,便是嬴叔,虽身穿大袍,却是那种寻常的粗硬麻布袍。
先前齐辰第一眼看到他时,只当他五官坚毅,又是修箭道的糙汉,穿麻布袍是因为抹布粗硬干练,与其气质匹配。
如今稍加思索,再对比其他夫子、学子,这一对出自覆射院的师徒显得那么的……寒酸。
“莫非……”
齐辰看了齐桓一眼,心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齐桓一样……
他隐约猜出了什么,认真开始思索起嬴叔说的“弢”字了。
弢,弓衣也。
说白了,“弢”就是箭袋。
箭袋何用?
收纳箭矢也。
一个修箭道的,想修出本命字带“弓”的,很正常。
但修“弢”就不是那么正常了。
因为“弢”字箭袋引申意为“隐藏”、“包容”、“束缚”。
如“弢迹匿光”中的“弢”即通“韬”,为藏匿之意。
“弢世之量”中即为包容意。
“解其天弢”中即为束缚意。
无论哪一种,“弢”都有收纳之意,都是要将箭收在箭袋之中,而不是放出去。
长弓出箭,求的不该是箭无虚发,所向披靡吗?
莫非是因为他的遭遇,还是他的本命神弓?
又或者是因为他其实不喜战争?
就像孟浩一样,本意想修商贾之道,无奈天生文胆……
齐辰凝眉细索,把自己能想到的可能都捋一遍,力求能够写出贴合杨衡所需之诗。
无奈这家伙嘴挂不上档,说不出话。
嬴叔又摆明了不会提自己过去的。
只能试……
齐桓躬身再次行礼,劝嬴叔收起铁胎弓,眼含泪水。
杨衡红了眼睛。
齐辰深吸一口气,提笔书写: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玁狁之故……”
正是出自前世《诗经》中的小雅篇——《采薇》。
当然,说是小雅,却有国风之气。
诗中写的就是普通戍边老卒离开边关返乡之事。
既是老卒的回忆,也是老卒的感叹。
有些许欣慰,有更多苦楚。
还有军阵齐整的杀伐气……
仅仅是写到三四句的“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的咏叹,整个渡船上空便再次聚起才气。
似乎有人干预,渡船速度竟快速降了下来,好让才气云团能跟得上他们。
齐桓擦了擦眼泪,冲齐辰拱手:“兄弟,多谢!”
嬴叔瘪了瘪嘴,看了一眼身旁的杨衡,摸了摸他后脑勺,叹了一声,推了他一把。
杨衡目中泛红,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坚定来到齐辰身后。
只读了几句,他便激动得一个哆嗦。
“先,先……”
嬴叔只是轻轻摇头,只抬头示意他继续看齐辰写的诗。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采薇》篇并无华丽辞藻,只有朴实的野豌苗跟饥渴。
但看每一段,似只是平平。
可反复的“曰归曰归”咏叹却如平湖叠风浪。
初时只觉水面涟漪,眨眼间波浪翻滚,再品时如洪水肆虐,一发不可收拾。
其中情感,非经历战事、戍边的老卒不能发出。
至于旁人,能稍加感受便会涕泪不受控制……
杨衡面色由涨红变得悲戚,目中也露出追忆,分明是沉湎其中。
他口中也轻轻呢喃:“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天上,
才气汇涌如乌云,粗壮的羊角风如龙卷,自天顶垂向齐辰头顶。
磅沛的浩然气息搅动罡风乱流,使得仙家渡船都出现颠簸。
一人声音响起:“泊船,泊船!
耽误老夫弟子写诗,老夫跟他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