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平静的重逢
作者:鄂佛歌   好好地活最新章节     
    孙桂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大家都去西厢房的饭厅。

    大家一个个鬼鬼祟祟的,放轻脚步进了饭厅,仍不敢大声喧哗,说话压着声音,仿佛在那间屋里,两国领导人正在亲切会晤,商讨着深度合作的大事。

    饭厅和厨房是一间,孙桂香端来一盆下午刚做好的酿皮,放在案板上切,给每个都切了一碗,调了汤汁,别人的都是自取,唯独赵筱雨的,孙桂香亲自给她端到面前,顺便问了一句:“干豆角好吃吗?”

    赵筱雨说:“好吃,最好吃的是干西葫芦,特别筋道,比肉都香!倒是现西葫芦,我不爱吃——谢谢阿姨!”

    赵小禹疑惑地望着孙桂香,他送赵筱雨的那些干货,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什么看?”孙桂香白了他一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偷了那么多,以为我是瞎子吗?”

    “啊,你偷的啊?”赵筱雨看向赵小禹。

    赵小禹尴尬地笑了笑,赵筱雨也憋着笑。

    金海的心往下一沉,这小子果然有一套,自己怎么就没想起用这一招呢?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酿皮,饭厅里静静的,只有牙齿咀嚼的沙沙声,每个人都支棱起耳朵,倾听着那间屋的动静,两人相见,应该会哭;两人都耳背,说话应该很大声,他们都很好奇老年人约会是什么样子的。

    11岁的赵小蛇忽然冒出一句:“你们说他们会不会亲嘴?”

    一群人瞠目结舌。

    赵小禹憋住笑,伸出巴掌在赵小蛇头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胡芳芳已经15岁了,开学就上初三了,她今天好像对赵筱雨格外好奇,不时地看一眼她,眼中带着善意的微笑。

    忽然,她扔下碗筷,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将一个东西递在赵筱雨面前。

    “姐姐,这个送给你!”

    那是个发圈,黑色的皮筋,上面有朵小白花,还有一颗水红色的珠子。

    赵筱雨接过发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啊?”

    胡芳芳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发圈最好看,我一直舍不得戴。”

    “谢谢你了,那姐姐收下了。”赵筱雨高兴地将发圈收了起来。

    赵小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且不管这个发圈是不是最好看的,质量好不好,但在胡芳芳心里,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拥有最好的东西,哪怕只是她认为最好的,她也要留给别人。

    胡叔带着这个家走出困境,他的女儿却永远感觉自己是外人。

    这时他注意到,赵小蛇的头上戴着同样的发圈,想必是她一时买了两个,一个送给了妹妹,另一个却舍不得戴。

    “有什么舍不得戴的?”赵小禹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给胡芳芳递过去,“拿着,想买什么尽管买,花完了再朝哥要!”

    五十块钱对于那时那地的初中生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了,但面对胡芳芳这种永远低人一等的心理,他只能矫枉过正,不然她永远舍不得。

    胡芳芳顿时慌了,拼命地摆着手:“不用不用,哥哥,我有钱呢!”

    赵小禹把钱往前递了递,她索性退开了。

    孙桂香说:“别给她了,我每个礼拜都给她带着零花钱呢,她不花嘛,你能有什么办法?就周末买五块钱的水果,还全带回了家,让大家吃。”

    赵小禹无奈地将钱收起了。

    赵小蛇把手伸得长长的:“哥哥,给我吧!”

    赵小禹调转筷头,在赵小蛇的掌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赵小蛇疼得直搓掌心,牙间嘶嘶地吸着气。

    赵天尧和董淑兰的会晤并不精彩,没有痛哭,甚至连话语都很简单,如果西厢房那帮人看到这一场景,一定会失望的。

    董淑兰进来,赵天尧问候了一声“你来了”,就站起来,把唯一的沙发让给董淑兰坐,自己坐到炕棱上,点起一袋烟抽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保持着沉默。

    赵天尧一连抽了三袋烟,这才缓缓地开口:“我给你道个歉吧,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

    董淑兰说:“活下来好啊,道什么歉?”

    接下来,又是沉默。

    半晌,赵天尧问:“三儿对你好不?”

    董淑兰说:“好!他一直把我当嫂子,当姐,当妈,就是没当过老婆,说你救了他,他如果再抢了你的老婆,那就是禽兽不如了,所以他至死没碰过我,所以我只有舜然一个孩子。”

    “舜然,舜然,我们的孩子,”赵天尧的眼角滑出两颗浊泪,“听筱雨说,她没了?”

    “嗯,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替她男人出头,被那帮畜牧踹掉了一个腰子,后来又拼上命给赵家留后,九零年没的,刚好五十岁。”

    赵天尧的身体有些颤抖,双手紧紧地抓着那杆烟袋,仿佛那是一杆枪,他要拿着它给早逝的女儿报仇。

    董淑兰的语声却很平静,娓娓道来,仿佛在说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她那体质,要孩子必死无疑,我也劝她别要,可她说,不给人家留后,还算什么媳妇?大夫说,如果是一般人,估计等不到孩子出生就死了,可是她硬生生地把筱雨生了下来,又硬生生地活了十年。她走的时候,我在跟前,她笑着对我说:妈,我值了!

    “我现在也不难过了,她觉得那样活得值,那就让她那样活吧,你也别难过了,怎么活也是活,怎么死也是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死去,也是一件好事。”

    一番努力地克制后,赵天尧终于平静了下来,问:“三儿也走了?”

    董淑兰说:“嗯,八七年走的,七十了,也算高寿。他其实五十三岁的时候就查出是癌症,死活不去治,疼得厉害了,就吃几片药片片扛着。那十几年,他一点也不像病人,立立正正,刚刚骨骨,还经常替女婿打架,扑得虎也似的,赶死也没说过一句怂话。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心太硬了。”

    抹了把眼泪,“我骂了他一辈子逃兵,可他还是提前逃跑了。”

    太阳在两狼山中间沉了下去,这时候的村庄美如画,翠绿的玉米林,开着黄花的向日葵,沉甸甸的麦穗,懒懒散散的乡民,归圈的羊群……

    赵小禹带着赵筱雨爬上屋顶,坐在最高处的屋脊上,注视着西方变幻莫测的云彩。

    那些云彩似汹涌澎湃的海洋,似千军万马的战场,似远古时代的旷野,成群的野兽横行;似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车水马龙,万家灯火……

    “看那个将军,穿着盔甲,按着剑站在船头,多威风!”

    “你没看见岸边还有个少女吗?穿着红衣服,正在向远方眺望,多可怜!”

    “看见了,她正在迎接那个将军呢!”

    “不,她是在送别,我看见了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