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禹坐在办公桌后,他的面前摆着两份《定东日报》。
一份是前两天的,头版头条刊登着一篇题为《慈善路上遇险情,市领导赴京送关怀》的文章,副标题为“记本市‘慈善先锋’梅荣集团董事长陈子荣”。
大致内容是,陈子荣在视察一所他捐助的希望小学工地时,途中发生了车祸,身负重伤,目前正在北京的医院接受救治,市领导派代表前去慰问。
接下来,连篇累牍地记述了陈子荣不同凡响的创业史,如何从一个草根,白手起家,披荆斩棘,一步一步成长为本市著名企业家的。
赵小禹看得很不爽,通篇报道,只字没提赵丁旺的功劳。
连他最初建定东市第一家搅拌站的想法,也和赵丁旺无关,全部归功于他自己精明的商业头脑,和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
建搅拌站的过程,更展现了他出类拔萃的社会能力,和坚韧不拔的进取精神,如何筹措资金,如何申请地皮,如何克服一个又一个难关,诸如此类。
令赵小禹更不爽的是,另一份报纸上的一则报道。
这则报道是在前段时间发出来的,只是赵小禹平时不爱看报,尤其不爱看满篇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日报,晚报有时还大致浏览一下。
这则报道不长,算是个事件小通讯,刊登在第三版,题目为《吃水不忘挖井人,成功当思引路人》,记述了陈子荣去黄水县医院看望赵丁旺的事。
还刊登了两人在病房里亲密用餐的照片,陈子荣正在为年老体衰的赵丁旺擦鼻涕。
报道的前半段说,陈子荣创业初期,得到过赵丁旺的帮助,始终念念不忘,听说赵丁旺患病,便亲自去探视,特意提到“陈子荣多次为赵丁旺擦鼻涕”这一细节。
所谓的帮助,不过是陈子荣经营预制板厂时,赵丁旺用了他几块楼板,让他挣到了第一笔钱。
赵小禹越看越难受,陈子荣原来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不过人家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是“涌泉之恩,滴水相报”,好歹给赵丁旺留了个牌位,却牺牲了他的公众形象,全然不顾一个老人的体面。
后半段论述了陈子荣的事业成功,和他的“慈悲为怀,知恩图报,心系社会”等优秀品质之间的必然关系,并批判了当今年轻人中“只知索取,不懂奉献”的自私主义思潮。
不知赵丁旺看到这则报道时,有何感想?
他或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吧,毕竟为了儿子,他什么都可以付出的,体面算什么?
赵小禹将两张报纸摞在一起,卷成筒,投进纸篓里。
今天他比较清闲。
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很清闲。
来要账的人由陈慧和郭俊祥对付,他只负责搞钱,现在搞不到钱,可不就清闲了吗?
他以为自己能扭转大局,拼了五年命,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但他不甘心,陈慧还年轻,不能就这样把一辈子毁了;老赵余日无多,不能在监狱里度过。
然而,不甘心又能如何?
天塌下来,他顶不住。
他现在迫切需要一笔钱,多少也行,只要有钱,他就能转起来。
只要能转起来,他就心不慌,就觉得还有希望,就好比车被堵在高速路上,只要一直向前,哪怕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也总有到达终点的时候。
一旦停下不走,心里就没底了,也许会堵一天,也许会堵一年,甚至堵一辈子。
然而他转不起来了,转不动了,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囚禁在了原地。
他长出了一口气,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灰布包。
其实那不是一个布包,只是一张砂布,展开来,里面包裹着一枚中间开着孔的二分硬币,和一把圆柱锉刀。
他拿起硬币和锉刀,把锉刀穿入硬币的孔中,轻轻地锉着。
工作的压力,让他对一切娱乐活动都提不起兴趣,闲着又心神不宁,便用锉硬币解闷。
硬币是芦苇从宴会城的收银柜里给他拿的,给了他好几枚,其中有一枚是1993年发行的二分硬币,他想用它制作一枚戒指。
他制作得很慢,因为极其小心,他要把“1993”的字样保留下来。
因为芦苇说过她的银行卡密码,那应该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妈的忌日。
锉了不知多少时候,赵小禹手酸了,便放下锉刀和硬币,颓废地坐在转椅里,用脚蹬了一下地,转椅转了起来。
转椅快停下时,他再蹬一脚地,让它再转起来,仿佛这样一转,他的还债之路也转起来了。
他就这么转着,眼前的事物哗哗地闪,门后的衣架,墙上的牌匾,墙下的文件柜,前面的沙发和茶几,角落的大花瓶,都动了起来,仿佛坐火车时,哗哗闪过的窗外风景。
窗外的阳光也动了起来,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桌上的光斑一闪一闪。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畔回响。
“九哥,我来帮你家割葵花了!”
“九哥,你可以不认他们,但不能不认我!”
“我永远认你,九哥九妹,一世相随!”
“你总是把我骂哭,再把我感动哭,反正就是不让我笑!”
“九哥……”
“九哥……”
在赵小禹最美好的记忆中,总是伴随着陈慧的声声呼唤,像家长给孩子叫魂似的。
忽然,赵小禹悬空的双脚,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双手扳住桌沿,猛地刹住了转椅。
长时间的旋转,让他的头有点晕,眼有点花,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皮衣和长筒靴,梳着朝天髻,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的“小太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