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藏书阁
作者:韩司遥   楚韵最新章节     
    曹意清刚刚至聚贤馆时,崔秉志就已听他提起江宁之事,后又有宋慈手书一封叙说详尽。

    近几日林尽染的声名更甚,街头巷尾不仅传着当街夜审丹阳郡守一事,还提到将清池观的江湖术士一网打尽。

    钱塘与长安相隔数千里,即便是事实,也早已传得有如神话故事一般。

    可崔秉志终归是受宋慈委托,劝林尽染先走一遭江宁,听曹意清提起曾伤害过他,本是带着些怨愤不愿收下,可又念及是老友故交之后,这才不得已留在身边。

    所幸还算有些天资,倒真未曾枉费林尽染不计前嫌的心意,可崔秉志仍是带了几分愧疚,予林尽染倒盏茶,讪讪道,“终究是老朽害染之以身犯险,所幸无性命之虞。彼时莫说你岳丈与时安不肯原谅,老朽恐也要懊悔终生。”

    林尽染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佯是怨愤道,“你个老匹夫,还知晓这趟江宁之行,我得遭罪。”

    旋即又放下手中茶盏,摆摆手,大方道,“罢了,不与你这老头计较。监察御史之职本就易遭攻讦,此事与你、与曹意清皆无甚干系。”

    崔秉志知晓林尽染方才所言看似埋怨,又是以‘老匹夫’相称,看似无礼,实则是为减轻心中负罪。即便心知其意,可仍有余悸,又不忍拂他的一片好心,登时强颜一笑,“你这夯货!昨日听闻你方回长安,可吏部铨选在即,课业繁重,老朽本欲过几日再去林府寻你,未曾想今日倒是染之先来此。”

    林尽染淡然一笑,询问道,“向成林和曹意清的学业如何?未曾予崔伯伯添些麻烦罢?”

    既是说起这两位学生,崔秉志脸上颇有些欣慰之色,可嘴上并未留情,“这两个夯货,也算有点天份。这居德坊的贡院还未兴完,且九月还有吏部铨选。这下届科考就定在明年的八月,乡试后次年的三月再进行会试,如此老朽便再教他们一年,未免他二人学业中断。”

    林尽染闻言,心中暗笑,这崔大家明明觉着二人天资上佳,若是个不中用的学生,哪还有心思再带他们一年。

    兴许是瞧见林尽染猜透他的心思,崔秉志老脸一红,旋即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遂又问道,“今日染之到这聚贤馆有何要事?”

    林尽染只淡然一笑,又予他和崔秉志的杯盏中注茶,端坐身子,正色道,“染之确有一事相求,还望崔伯伯应允。”

    “且先说来听听。”

    虽说是欠着林尽染一个人情,又有故交的关系在,崔秉志却也不敢悉数都能应承下来。

    “方才授课时,院外坐着不少学子,只因未能金榜题名,故而只能在外听课。崔伯伯向来秉持着有教无类之说,何不开办学堂?博陵崔氏其余族人亦可在学堂授业。”

    “这···”崔秉志闻言,眉头倏然紧蹙。

    孔圣人的有教无类自是为师者推崇,可兴办学堂却是两说。

    崔秉志稍稍斟酌一番言辞,回道,“染之,办学堂一事非老朽不愿。崔氏族人虽说多是私塾先生,可终归予权贵人家授课。既是要办学堂,一来,这些人家的子弟多有基础,先生只需拾遗补缺,夯实基础,再以针对教学,而学堂子弟先不论天资,底子多也良莠不齐,崔氏族人即便愿意,恐也难以胜任。”

    这番言辞已然是推心置腹,家教私塾与学堂先生的确有所不同,既是开办学堂,仅凭着博陵崔氏的名头自然能招揽不少学子,可终究众人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不同,而先前崔氏族人是以‘小班化’,针对性教学为主,这等‘大班’教学,崔秉志有此担忧也是常情,林尽染如是想到。

    见林尽染若有所思,崔秉志缄默片刻后又有些为难道,“其二,非老朽矫情,崔氏族人皆以授学为生,且多为权贵子弟。崔氏虽说不上声名远扬,可终究若入学堂予寒门子弟授学,恐会惹来争议。非是老朽在意这些虚名,可崔氏族人定有分歧。老朽即便愿意入学堂授业,可也分身乏术。”

    林尽染稍稍点头,毕竟知识在当下可谓是奢侈品。如他所言,当下兴办学堂最为突出的一点便是阶级性、专制性。莫看方才这些学子在院外席地而坐,家中若无富余的银钱,怕是连本书都买不起,遑论能在聚贤馆附近住下,常常至此听课。何况闻道有先后,并非人人都能学富五车,故而方才这番言论亦是难免让林尽染多加思忖。

    崔秉志端起茶盏,细呷一口,眉头蹙得更紧,语音中又多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其三,崔家毕竟只在私塾授课,未有科考前,若有学生得蒙圣宠,得个一官半职,崔家终归仅是捞个名声,旁人皆心知肚明,崔家并未获得甚好处。可现下,倘若是寒门子弟···”

    稍顿一顿语音,又叹息道,“仅是向成林与曹意清,老朽还有说辞,可若是崔氏族人皆在学堂内授业,彼时说我崔氏若无异心,怕是无人肯信。若老朽仅是个普通的崔氏族人,染之说兴办学堂这等利民之事,老朽决计不会推诿。可身为崔氏家主,一言一行当得以宗族为先。”

    若不是瞧在林尽染在江宁险些丧命,崔秉志话语当中应会有所保留,可心中愧疚,加上推却兴办学堂之事的无奈,这等思绪糅杂在一块,不得不令其多言几句,道明个中缘由。

    林尽染闻言皱着眉头,两指轻点着桌案,心中腹诽,今时不同往日,科考已然令寒门子弟有机会再上一个台阶,可这也触及诸多世族的利益。即便博陵崔氏有着授业恩德,也难以抑制群情激奋,如何破局才是重中之重。

    正如林尽染所想,科考若予天下学子而言是开启一扇门,那开办书堂可是又多破出一扇窗。教育,是权贵区别于寒门的物什,这便是崔秉志未敢开办学堂的理由。至于在聚贤馆,只道是院外学子偷听,又非特意予他们授课,即便这般行径,已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既是不便直接开设学堂,那就迂回曲折一番。

    林尽染打定主意,眼神倏然坚定些,温声道,“染之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得与崔伯伯借些物什。若此法行得通,日后世族也未多有阻挠,还请崔伯伯替染之做个说客,令崔氏族人至学堂做先生,酬金自然不会少。”

    “是何物什?”

    崔秉志听闻林尽染有法子,一时被勾起兴致,眸子霎时一亮。

    “书!”林尽染淡然一笑,遂补充道,“此书非典籍一类,而是崔伯伯的读书心得、随笔感悟,亦或是早前亲手编撰的书籍。如此一来,崔伯伯既未在世族前显露授业天下学子,暂时也未令族人因学堂一事为难。待此事已定,再商议开办学堂如何?”

    “这···”

    崔秉志闻言陷入沉思,细细琢磨来自然是一举数得,且仅是借些手书,也并无甚干系。可仍有些顾虑,支吾地问道,“可老朽的手书,终究···”

    林尽染一时明了他的担忧,笑言道,“崔伯伯勿忧。染之已有打算,可令曹意清与向成林将崔伯伯的手书誊写下来,备有两份,这般辛苦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届时补贴些银两予他二人。

    待手书誊写完,再搬进书堂。若有学子愿意誊写手书,亦可补贴银钱。彼时这些学子既能赚得些银钱,又能学到知识,岂不皆大欢喜?”

    这般说来倒也无甚不妥,至于誊写书籍的落款写个崔氏或是其它,以免将来有争议。

    这阵子天已是愈发的热,再过几日,彼时崔秉志饶有心思授课,可这副身子却经不住暴晒,夏至前后定是要回翰林院。若是这般说来,仅需誊写下这些课业手书,置于学堂书阁,岂不是人人皆可学习?

    崔秉志眼底透露出一丝火热,语调也稍稍快了些,“依染之所见,这学堂的学费几何?”

    若是价钱过高,倒是有违背初衷,可若过低,心中反而有些不痛快,这毕竟是数十年之心血。

    “每日五十文!”林尽染伸出一掌,略微一晃,紧跟着解释道,“这价钱算来许是一日的饭钱,但若愿誊写一本书,可依据书的字数许以不同价钱买下。而此书又可以同样的价钱卖出。如此一来,各方都得了实惠,崔伯伯觉得如何?”

    崔秉志稍稍摇头,林尽染原以为他不情愿,方想再问询建议,又听闻:

    “商贾之道,老朽并不通晓。若染之算来能维续学堂日常,老朽并无异议。”

    “学堂即便亏损,染之也能办下去。既是借去崔伯伯的心血,当许以报酬,回头染之遣人送来。”

    林尽染施施然起身,拱手一拜,这般的结果已着实令人满意,至于学堂授课之事,再缓上一阵也无妨,毕竟杨永信在钱塘县兴建学堂定得还需些时日。

    “报酬就不必了。”崔秉志笑盈盈地起身,回敬一礼,甚是欣慰,“你有这般的心胸已着实不易。若学堂能办下去,老朽定倾力相助。”

    二人又是一番寒暄,本是崔秉志极力挽留用饭后再回林府,林尽染以时安在家等候用膳为由,便先行告辞离去。

    近些时日,林尽染几是皆在林府,只偶有在院里制配酒精和花香精油,交予元瑶,再上架至分铺售卖。江南一带共事香水生意的客商听闻林尽染已回长安,早已在他从钱塘动身时就已启程,这几日也将将才到,故而与他们的买卖就皆交由杨湜绾与元瑶去处置。

    此次制配香水倒是未心疼许多,毕竟明园的酒窖中还有不少佳酿,只是‘酒’一事还得予陛下求道旨意。

    其余时间皆是锁在书房内,由李时安在一旁研墨,他则在书案上默写诗文。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首篇即默下诸葛亮的《诫子书》,可又不敢这般写,遂改成《共勉书》。又是补全先前未曾默全的《洛神赋》,及增添些共勉的诗文,以作填充,终是谱成一册略显单薄的‘典籍’。

    李时安可是生生地瞧见林尽染写下如此多的大作,这才几日?立于一侧不由地惊叹,却又担忧出声扰了他的思绪。

    自林尽染住笔,李时安颤着双手捧起桌案上的书册,小心翼翼地翻阅着,生怕破了纸。薄唇嗫嚅,止不住喃喃道,“当世奇书!当世奇书呐!”

    随即不容置喙道,“夫君这册手书定然得留在府中。时安与元瑶再誊写一册便是。”

    也不容林尽染多番劝解,李时安待元瑶回府后,约定二人交替抄录。

    夏至过后,天是愈发的炎热。林尽染这几日托牙行寻了几处带院的铺子,终选定在崇贤坊。挑选吉日,便将这阵子曹意清与向成林誊写的手书,一齐搬进“藏书阁”。

    林尽染正旁观申越与府中下人在屋内忙活,骤然听闻一声,“染之,藏书阁开张怎先不予杜某说一声,现下只得不请自来。”

    “哟!”林尽染闻言赶忙回过身去,与杜子腾互敬一礼,笑言道,“杜兄公务繁忙,这等小事怎敢叨扰。改日还是去林府小坐闲叙。”

    杜子腾朗声一笑,“那杜某记下了。”

    可还未等二人多言语,门外又传来一声,“染之,老朽将曹意清和向成林予你送来。”

    崔秉志还未踏进屋内,便瞧见门口左侧立有一块木牌,上书道,‘寅时至酉时末开门,进屋需交五十文。’

    还真别说,单押!

    杜子腾直直进了屋,却未曾注意。

    只见崔秉志进屋后,摸出五十文钱递予林尽染。

    “崔伯伯,这是作甚?”林尽染这一举止整的摸不着头脑。

    “规矩不能坏。既是进了屋子,当给五十文。”崔秉志笑言道,遂拽过林尽染的手,将这五十文钱塞到他手上。

    林尽染顿时哭笑不得,只叫了声“崔伯伯”,可又说不出个驳斥的理来。

    杜子腾见状,面露尴尬之色,旋即也摸出五十文递予他。

    毕竟外头还有崔秉志带来的学子,若是不收下,倒显得真坏了规矩,林尽染遂将这百文钱放至钱柜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