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二娘见刘绰和顾若兰旁若无人地谈笑,心中的妒火更盛。
她今日是跟着未来阿家——李夫人来赴宴的,为的就是让李夫人带着她在京中贵眷面前多刷刷存在感,顺便讨得李十一的欢心。
为了能让她嫁入李家,她阿耶都被贬官了。
哪知道李十一根本不听李夫人的话,对她视而不见,满园子撩拨女人,最后还纠缠起那个刘绰来。
男人果然就是犯贱,越是不搭理他不将他放在心上的女人,他越是要得到。
她冷笑一声,道:“县主倒是好兴致,这般场合也不知收敛,难怪能放下身段去照顾那些贱民。也不怕有损清誉,若是我,可做不出这等丢脸之事。”
刘绰不得不再次把视线转向房二娘,笑着反问道:“房二娘子这话说的,好像你懂医术似的。”
房二娘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听刘绰又道:“不过,我倒是好奇,房二娘子这般关心我的事,莫不是曾有过什么损伤清誉的经历?这才苦口婆心地提醒我?若是如此,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此言一出,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房二娘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恨恨地瞪着刘绰。
张七娘早就见识过刘绰的厉害,但她觉得自己上次是被俘虏的人质,这次却是功臣之女,今非昔比,她必须趁此机会把从前在刘绰那里丢掉的面子全都捡回来,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县主言辞锋利,不过,我们也是关心县主的名声。毕竟,县主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皇家的颜面。”
刘绰轻轻一笑,立时便道:“张娘子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来丢脸之说?倒是张娘子,咱们在关中分明见过两次,今日你却装出一副从未见过我的样子,还左一句右一句地提什么名声,莫不是自己心中有愧,怕我揭了你的短?”
张七娘脸色一僵,她没想到刘绰竟然如此直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你胡说什么?”她木讷道。
张夫人赶紧拉了自己女儿一把,真是没救了,自己几斤几两重心里没数么?怎么又惹到这个瘟神头上去了,到底谁撺掇的?
众人呼吸都放轻了声音,生怕错过什么大瓜。
舒王妃这回却没有装贤良,语气不善道:“明慧县主真是好大的脾气,张娘子好心向你敬酒,房娘子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升平公主也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你那时还不是县主,做事失了身份也没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只要记住以后别再操这行医的贱业就好了。昌黎先生不也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么?你这又是经商又是行医的,实在太过有失皇家体面!”
“昌黎先生的这句话,殿下是这么理解的么?”刘绰实在没忍住,脱口而出反问道。
没文化真可怕啊,从前顾若兰跟她说,升平公主这个人附庸风雅,喜欢养些文人雅士在府中,实则却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她还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韩愈进国子监做四门学博士后,对国子监内的学风很是不满意,所以写了《师说》一文,很快风靡长安。
这篇文章,刘绰上辈子就背诵过,这辈子又亲身经历一遍它的问世,自是了如指掌。
里面的确写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几个字,可《师说》要表达的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个论点吧?
公主殿下您理解意思都不结合上下文和语境的么?
原文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人家韩愈说的是,巫医乐师百工之人,能相互学习,不以为耻。士大夫之族自己做不到,还笑话人家。说什么,年纪一样大,水平差不多,有什么可彼此学习的,向地位卑下的人讨教觉得羞耻,向高官讨教又觉得有阿谀奉承的风险,满脑子想七想八,简直是师道不存。嘲笑别人,却又不如别人,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啊!
怎么到了升平公主这,倒成了韩愈给贱业定性了?
谁不夸一句逻辑鬼才?
逻辑鬼才升平公主却不知道刘绰在惊讶什么,她五十岁的人了,家里养着那么多文人雅士,还能理解错了?
考虑到自己儿子跟李德裕的关系,还有赵郡李氏的脸面,她压下火气,语重心长道:“台郎家世样貌处处都好,你这样的出身,原本是绝配不上他的。只是如今,你在圣人面前得了脸,被封为县主。如此,身份上倒勉强算是配得上了。从前的事便不再追究了。我也不问你别的,你如今有了封地食邑不缺钱花,以后可还要继续行这贱业?”
听她的语气,她真的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能安安稳稳跟刘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如今的刘绰,总算有了跟她搭话的资格。从前的刘绰,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德阳郡主李畅忍不住道:“姑祖母,先生的云舒布庄是皇祖父下旨特许经营的,且她救治过顾尚书,如今还在给父亲治病,行医之事自是不能放下的。”
德阳郡主素来节俭,端庄娴静又尊师重道,经常衬托得长安城里其他郡主和公主们不像个玩意儿,升平公主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侄孙女,觉得她也丢了皇家体面,太过小家子气。
可她毕竟是太子的长女,储君长女,又是自己女儿,广陵王妃的小姑子,自己怎么也不能跟她当场翻脸。
只好耐下性子道:“畅儿,那些得了疫病的贱民岂可与顾尚书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顾尚书是国之栋梁,他们身份贵重,便是用再多的医者,再好的药也不为过!”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胡缨耳力极佳,自是将花厅里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中气愤不已,却又不能冲进去打人。
她家娘子不仅亲手照料病患,还组织百姓防疫,救活了无数人命。这样的大义之举,岂是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贵女们能理解的?
难怪她家娘子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应酬!
“公主殿下,治病救人乃是大义,何来贵贱之分?若治病救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那这医术不学也罢。”刘绰不卑不亢道,“至于房娘子所说的‘自甘下贱’,刘某倒是想问问房娘子,何为贱?是治病救人贱,还是溜须拍马趋炎附势贱?”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房涵岂会不知。可她们家如今依附在嗣道王门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无话反驳,只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垮掉。
“若说治病救人是贱,那大唐的医者们该如何自处?人食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房娘子长到这么大,想必从未看过医者喽?若说接触病患是贱,那朝廷和圣人设置悲田使一职管理病坊事务又算什么?难道房娘子是说圣人也自甘···不成么?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七娘的脸色微变,房二娘则是气得脸色发青。在座的贵妇人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接话。谁都没想到刘绰竟然敢拿圣人来压人。
刘绰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诸位,我刘绰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刘某在关中时,确是亲手照料过染疫之人。若今日在座的各位,因此而觉得刘某下贱,我也不强求。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某在此也把话撂下,那些因为此事而轻贱于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日后生了病,刘某绝对不管。放心,刘某有自知之明。我这样一双给贱民治过病的手,绝不碰她的贵体!”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那些原本想看热闹的人,此刻也不敢再小觑刘绰。
说完,刘绰又转向张七娘,笑道:“张娘子说要敬我一杯酒,刘某自然要领情。不过,刘某这双手接触过病患,张娘子若是不介意,刘某就以这双手,与你共饮此杯。”
张七娘被刘绰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自己介意吧?那岂不是自打嘴巴?只好硬着头皮与刘绰碰杯,饮下了这杯酒。然后,如释重负地跌坐回自己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