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韩熙载春风得意,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了,在“皇恩沐浴”之下年轻不少,接到召见之后,一路小跑赶往宫中。
然而,有一句诗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韩熙载走进御书房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正是陈乔。
“叔言,先坐。”
书房之内,李煜不太讲究君臣之礼,这让韩熙载更加受宠若惊,与陈乔打了招呼,坐下静静听着。
陈乔主动求见,为的是汇报觉悟的情况。
“这么说,吴越那边,果真派人渡江打探消息了?”
“陛下,千真万确,沈承礼亲自安排的。”
“沈承礼安排的话……吴越威武军的人?”
陈乔摇摇头:“这一点,倒是蹊跷,派遣的并非军士,如果觉悟探听的没错,应该是吴越西府的人,其中一名是畿道主簿。”
“一个主簿,亲下淮南……有点意思。”
畿道主簿的官位不大,可好歹是官,关键是,它属于文官系统的职务,看来,觊觎淮南军功的人,不止一个沈承礼。
“筹粮赈灾的情况,具体说说。”
陈乔拿出账册,扫了一眼说道:“觉悟在开元寺开设佛会三天,所获钱财约三十万缗,全部买成粮食、布匹,至于去向,目前所知的有濠州、泗州、滁州、寿州,以及和州。”
“这么说,赈灾队伍根本就没有过淮河?”
“绝对没有,因为距离最远的濠州一路,早已经返回了苏州。”
李煜微微一笑,说道:“这个结果,想必沈承礼会很满意的。”
按照预定计划,吴越佛界所筹措的物资,应该运往中原地区,这也给沈承礼一个了解中原战局的机会,一旦发现中原政权衰落,他才会蠢蠢欲动。
可如今,赈灾队伍连淮河都没过去,间接说明江北局势的危机,远超过他的预料,已经不是蠢蠢欲动了,而是能跑了、能大跳了、能抢答了。
“陈卿,赈灾之物,真的能够到灾民手中吗?”
陈乔无奈一笑,说道:“难呐,虽说赈灾所到之处,有佛寺、地方富户的帮衬,可山东的上百万流民涌入两淮,不少都是为匪为盗,以及赵匡胤大举增兵,这粮食哪儿轮得到灾民吃。”
说到这里,韩熙载突然插话,说道:“陛下,左厢指挥使黄可汇报军情中提到,和州监狱中关押了大批僧人,就是吴越来的。”
李煜、陈乔一起转身,惊问:“真的?”
“绝对没错,辰时传来的消息。”
李煜问道:“确定是赈灾的和尚?”
韩熙载回答:“确定,只不过,几千石粮食都被赵赞扣留,充当军粮了。”
李煜摆摆手,问道:“我说的是和尚,黄可如何处理的?”
“放了。”
闻听此言,李煜松了一口气,放了就好,这些人绝对不能杀,还要留着他们回去传话。
“叔言,找你来就是为了和州之事。如今,林仁肇已经前往太湖,你身为淮南行军副都督,真想听听你的建议。”
听话听音,韩熙载在官场混了那么久,还能不明白?
“陛下,和州之战,胜利在望,但安抚百姓、加固城池,一众事务繁多,臣曾任和州司马,对一应事务还算熟悉,愿毛遂自荐。”
李煜听了,很欣慰,镇守和州的责任,非韩熙载莫属。
“如此甚好,你身为户部尚书,向和州调配资源也方便些,还有件事,两位参谋一下——”李煜转身,走到地图跟前,指着一处所在说道:“鸡笼山隘口,到底要不要驻军?”
陈、韩凑上前去,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两人都知道,在和州战役通气会议上,已经做出了决策,就是占领和州之后,让赵赞的旧部换防到鸡笼山,目的就是防御滁州方向的攻击。
已经制定好的作战计划,陛下又问,到底什么意思?
见两人不言语,李煜会心一笑,说道:“二卿,不必顾虑,如实说来就行。”
作战会议上,全都是军事将领,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主要是“战争胜负”,但从战争局势上看,驻守鸡笼山完全合理,但是从政治意义上说,反而存在一定风险。
防备滁州,就是防备李重进,扬州政权不会高兴的,李煜下一步计划,还是需要李重进配合。
既然如此,直接否决不就好了?不行,李煜就算是皇帝,也要承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风险,直接否决,无异于打脸外面拼命的武将,难免心生罅隙。
韩熙载隐约觉得,皇帝召见自己,绝不是为了让他主持和州防务这么简单,也许,皇帝挖了一个大坑……等着自己跳下去。
硬着头皮,韩熙载说:“臣肺腑之言,鸡笼山不应驻军。”
“叔言,继续说。”
看着李煜急不可待的样子,韩熙载已经笃定,皇帝就是在坑自己!
“驻军鸡笼山,所防御的重点就是滁州,而滁州军力,已经大量向东南运动,支援泗州李重进,对和州威胁不大,这是其一,其二——”
韩熙载看了一眼李煜的脸色,十分肯定,这才继续说道:“其二,臣以为还要支援滁州,让李重进认为后方无虞,这样才能大量吸引赵匡胤的军力。”
陈乔补充道:“陛下,只要滁州、和州相互配合,也能将庐阳周军堵在滁河以北、岱山以西,如此一来,赵匡胤要想进犯长江,就只剩下一条巢湖水道。”
换句话说,只要和州在南唐手中掌握着,巢湖水道就是一潭死水。
这,才是李煜想要的完美答案。
接下来,“坑”已经挖好了,就等韩熙载自己“跳”。
李煜故作为难,说道:“只是,战前已经作出决议,此时改动,恐怕会引发将士不满。”
李煜心声:老韩啊,这个坏人我不能当!
韩熙载心里难受,倒霉的怎么老是我?其实,新提拔的将领,如黄可、李冠、谭紫霄等人,绝对不敢不满,真正要安抚的人,是林仁肇(这主意就是林仁肇出的)。
为了全局计划,李煜做了很多事,可这不意味着林仁肇、朱令赟、卢绛、李景达等“老资历”满意,作为昔日的主战派,他们检验朝廷行事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能不能收复淮南故地。
“陛下,赵赞、李恕乃新降之将,手下军众两万多人,消耗巨大,户部……户部拿不出来那么多钱粮!”
韩熙载说这话的时候,憋红了脸。
李煜点点头,是个好理由,可还不够,帮助韩熙载找了两个借口。
一是,江右商帮的事情,刚刚平息,为了稳定商人集团,下令未来一年之内,商税免除。
二是,润州大营(林仁肇、卢绛的大本营)需要新造战船、兵器、铠甲,且新增兵源也多在润州大营之中,因此,户部当年军费多调拨三十万缗。
韩熙载脸色终于好看一点了,虽然还是要自己去得罪人,但理由充分很多。
商税免除,意味着朝廷收入减少,又多给润州大营一些军费,明摆着告诉林仁肇,皇帝家没有余粮啦,就这也不亏待你,和州那边,能省就省吧!
如此一来,鸡笼山驻军的计划,就顺理成章地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