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回,你若是一路送我去夕月市镇,岂不是耽误你的事?”
山洞的角落里,女郎裹着披风仍瑟瑟发抖。她抱膝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望着不远处正在生火的少年,眼里亮晶晶的。
夕月市镇乃是北地最大的市镇,地处绿洲,绕过终年严寒的不动山,回中原的商队大多都要经过此地。
女郎从被关押的地方逃出后,一路打听着想要到达夕月市镇,可如今是冬日,若是想用两脚走去那地方,还不知路上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江不回将她从凶兽的口中救出后,带她出了那座雪山,听说她要去夕月市镇,又得知她无人同行,因此决意要先送她去那地方。
少年生好火,屈着长腿坐在一旁。他外表冷傲,像是北地的寒霜,但他若是凝眸望向谁,旁人才能从他的眼眸中看到跳跃的火光。
这周围荒无人烟,今夜他们只能将就着住在这里。
“无妨,顺路,不会妨碍我的事。”江不回的回答言简意赅。
女郎听了这分明是宽慰她的话,低着头应了一声。
瞬息之间,她又抬起头,重新看着眼前的少年。
“不论如何,顺路或是不顺路,我都要感谢你。”她很真诚地说道,“你对我有恩,这恩我绝不会忘。”
从被人带离京中后,她就隐瞒下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桑榆这一名字假称自己。但名字虽是假的,可她已深深记住这一路见过的人,无论是好是坏,她都一一记在心中。
“不回,你是北地人吗?”女郎想知道少年更多的事,因此继续问道,“你对北地真熟悉,你自小在这儿长大吗?”
说这话时,她细长的手指还在理顺从肩上披散下来的长发。自从离家后,她就没仔细梳过头,她的发丝太过细软,反而越洗越乱缠在一块。
这下太过用力,一下子扯下几根发丝,她痛得“嘶”了一声,泪眼汪汪。
少年看她一眼,起身走到她身后,将那头被她折磨得愈发乱的青丝救下,细细为她理顺头发。
“今日是你运气好,这附近已经封山,平日不会有人来,你一个人闯到那山上,后果可想而知。”他的声音虽冷,但山洞中火光映在少年的眼中,露出赤诚的暖意。
“你并非北地人。”女郎忽然道。
少年动作一顿:“为何这么说?”
女郎微微颦眉:“只是凭着感觉。”
少年笑了:“我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怎得就不是北地人。”
理顺女郎的头发,又用她的发带将发丝全部扎起后,他回到一旁,拿起原本放在地上的刀,将刀抽出刀鞘,慢慢用布擦拭。
“那你呢?”半响后,少年的声音重新响起,“你是哪里人?”
女郎犹豫一瞬,只说一句:“我不是北地人。”
别的她不肯再说。
既是存了回京的决心,女郎绝不会让旁人知晓她安国公府之人的身份。
“这我知道。”少年笑了,“你去夕月市镇,是想去找回中原的商队,想与他们一同回中原吧。若是想从北地回中原去,得仔细找个靠谱的商队,更安全些。”
他轻而易举地猜到女郎的想法。
女郎看他的笑容,心一下子乱了。
火堆中燃烧着的树枝劈啪作响,女郎靠近火堆,觉得暖了些,便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放到火堆旁,焐热了准备等会儿睡觉时铺在身下。
少年见她的动作,并未多说什么。
女郎忙完这些,察觉到少年在看她,心中有些意动,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小声道:“既然已经被你猜到,我对你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确实想去市镇中找个商队,随他们一起回中原。你既是北地人,是否知道这个时节有没有靠谱的商队要到中原去?”
“如今是冬日,不是回中原的好时候。商队大多都会在这时休整,待到明年春日再出发。至于市镇中合适的商队,我确实不知——”
少年虽说从北地长大,但夕月市镇离他所处的军营很远,又因着与父亲离心,这些年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习武和军营的事务上,并未去过夕月市镇。
听到这个回答,女郎情绪低落下来,片刻后,她又为自己鼓劲:“这样也好。既然商队会在夕月市镇休整一段时日,我正好可以趁这些日子找出最合适的商队,如此一来,我回中原的路也能更顺利些。”
少年仍旧在仔细擦拭那把刀,他对待这把刀极为认真仔细,慢慢将刀的两面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没抬头,继续问:“你是中原人,为何要来北地?离家出走?”
“当然不是。”被眼前人误会,女郎急忙解释道,“我若是离家出走,当然要去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在生活,怎会来这荒凉的北地,这里没什么意思,我怎会苦待自己。”
少年动作一顿。
女郎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话太冒犯,竟说北地是荒凉没意思的地方,连忙认错:“我不该这么说。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好的地方,只是我来这里实属迫不得已,一心想着回家,想见到我的家人,景由情定,故而我无心欣赏北地的风光。我刚才不该如此说,实在抱歉。”
“你不必道歉,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养在阁中只知琴棋书画的娇娘子,北地如今又是冬日,你不习惯北地很正常。”少年擦拭好刀,收刀入鞘,将那把刀稳稳放在身旁。
女郎一听这话,愣了一瞬,继而起身站起来,绕着少年走了一圈,语气多了分不满:“我才不是什么娇娘子呢,我确实略懂琴棋书画,但除此之外,我还会射箭呢。”
“射箭?你箭法如何?”
女郎拿起地上的那把刀掂了掂,差点失手掉落,赶紧用两手好好捧着这把刀。少年并未阻拦她的动作。
她早就知道江不回会这么问,因此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的箭法自然是非常出色。”
反正少年身边只有一把刀,又没有弓箭,哪怕她说自己箭法超群,百发百中,在这儿也无从证实嘛。
少年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
女郎细细端详手中的刀,声音活泼继续说道:“若我生在北地,说不准也会成为终日念叨着要打打杀杀的将士呢。”
听到这话,少年眼中笑意消失,看向女郎,神情带着严肃之意:“不,北地没有人喜欢打打杀杀。”
女郎疑惑地听他继续解释。
“生在北地的人,无法避免战事,也必须要学着提起刀习武,但这些事并非北地人喜欢做,军营的人也并非因着喜欢打仗才去参军。”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下来,“而是为了活下去。若是今日我们不提刀习武,来日北狄进犯,被杀的便是我们。”
女郎一时沉默下来,她看了看手中的刀,又将刀递到少年的手中,半响才开口:“你随身带着这把刀,是为了自保。”
“自然。”少年接过刀,将刀放回地上。
在北地出行,总要有自保的手段。
女郎坐在他的身边,心想,那她的自保手段又是什么呢?
火光在眼中跳跃,山洞间暖意升起,这里自成一方天地。
她缓缓道:“不回,你的家在这里。你一直在擦这把刀,不只是为了自保。你是要去杀谁吗?”
她这话问的太大胆,霎时所有的声响都已褪去,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提起所要杀之人,少年眼眶泛红,回答得缓慢而坚定。
“去杀仇人。”
“若是杀了仇人,必须要付出代价呢?”女郎的声音也稳下来。
“桑榆,”少年笑了,“你来到北地后一心想要回家。可若是你回去了,家却不再是家,那你还想回去么?”
女郎看向少年。
他们的回答一样。
哪怕过程充满艰难,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要尽力去做。
可如今时隔近三年,回头一看,这年两人的话一语成谶。
待到姜念遥回京中,家已不再是家。
而谢久淮为了杀掉仇人伏真,付出了痛苦的代价。
“姜娘子,在想什么?竟如此出神。”
身旁人出声唤她,原来是他们到了皇宫。姜念遥从回忆中回神,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滴,对谢久淮笑了笑。
他们此次进宫是为着皇帝赐婚谢恩,但今日皇帝特意召见谢久淮,想必还和北地的事有关。
果然,进宫后姜念遥便被带去了皇后那处,而谢久淮被叫去了御书房,应是皇上要问他北地的事。
姜念遥在皇后那里说了几句家常,领了赏赐。
皇后很是温婉,说话慢声细语,因着知道姜念遥曾经大病一场,汤药养了多年,问她如今身子可还好,又特意找来御医,给她讲了些些养身子的法子。
姜念遥感激地领了赏,之后便和谢久淮一起出了宫。
回程比来时的路快了许多,没了忐忑不安的心情,姜念遥与谢久淮说起在宫中的事,说了皇后的赏赐,又问起北地议和的事。
若是在平时,她不会露出对北地的关心。可今日不同,若是北地能迎来和平,她曾在北地见过的那些百姓们便再也不用流离失所,那些在外打仗的人们也能够平安回家。
“北地的战事是不是真的要停下了?议和的事还顺利吗?”
谢久淮对她比昨日和善许多,见她心里有疑问,耐心解答道:“议和不会如此迅速,总得谨慎行事。况且我已离开北地,今日又领了新的差事,恐怕再难知北地的情况。”
姜念遥本以为皇帝召见谢久淮是为了北地的事,看来并非如此。
“什么新的差事?”她问。
谢久淮笑了。
待到马车回到府中,姜念遥走到房中,心中还一直在想刚刚谢久淮的回答。
没想到皇帝让他去了翰林院任了个闲职,平日里唯一可做的事是修书。
让平日里舞刀弄枪的谢久淮去翰林院修书……姜念遥原本平静的心绪又起了波澜。
而此时,谢久淮回到府中的书房,手下已在这里等候。
一见到谢久淮回来,其中一人立时上前着急地问,说话粗声粗气:“世子,我们还要回北地吗?”
旁边那人按住他,慢悠悠道:“齐洪,不要如此急躁。”
齐洪猛得拍下他的肩膀:“行了,张冶,你心里也着急,就是面上装模作样,还说我。”
“回北地的事先搁置。”谢久淮略一思索,吩咐道,“张冶,你亲自去查姜念遥,查她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事。”
张冶犹豫又惊讶地看向谢久淮:“查世子夫人?”
谢久淮瞥他一眼。
张冶立刻抱拳:“属下立刻去查。”
“慢着,”谢久淮叫住他,“重点查她是否去过北地,或是见过什么相关的人。”
“是。”张冶和齐洪离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