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遥被桑泰的士兵带回了营中,路上她不说一句话,面色平静,桑泰连连看了她几眼,神色除了惊讶,但有几分嘲讽。
“果然,”他说,“谁都是自私的,为了活下去,谁都会选择出卖自己的朋友甚至爱人。没有人会例外。”
他话里有深意,但姜念遥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的话,她一心想着该如何杀了桑泰。
她此时无比悔恨自己从前的软弱,但凡她习过武,今日的局势都不会变成这样。
她现在根本动不了桑泰。
被人带回军营之后,姜念遥回到了原本的王帐。军营大乱,桑泰回来主持大局,如今根本没有人在意姜念遥。
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王帐当中,医官还留在那里。伏真已死,他势必要成为北狄将来新王的医官。
姜念遥脸上的面具已经被撕去,医官望着冲到王帐里的这个女郎,一开始还很惊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没想到军营当中竟然隐藏着一个中原女郎。
姜念遥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黑血,接下来是止不住的咳嗽。
她全身都冷得在发抖,额间已经冒出了冷汗,脸色十分苍白。
医官见状急忙跑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姜念遥根本说不出话,甚至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她的眼前还在回荡着江不回坠下悬崖的场景。
一遍又一遍凌迟着她的心。
医官见她是中了毒,急忙问她是否清楚自己是中了什么毒,或许这里会有解药。
姜念遥听了这话,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他。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医官,接着又吐出一口血。
“你说过这毒没有解药。”她说。
“你——”医官一下子明白过来,震惊地站起来,欲言又止。
“你怎么会中这种毒?”他轻声问。
“”我要出去,尽快赶出去。”姜念遥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撑住身子,想要从地上爬起。她没有回答医官的问题,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他。
“现在军营中大乱,桑泰还没有控制局面,只要你帮我,我一定能离开这里。”
医官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他没有急着回答,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叮嘱她不要乱动,不然毒会扩散得更快。
这毒虽然解不了,但他有能延缓毒素扩散至全身的药,他这就去给她拿来。
姜念遥听到这话,愣了片刻,立刻笑了。
“我还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我必须立刻出去。你现在把我放在死尸当中运出营。现在军营中一片混乱,此事办起来不会太难。”她的声音很虚弱。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帮你?”医官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他没有理由帮助一个中原人,“况且你现在身中剧毒,没有人能给你解毒,你就算逃到营外也必死无疑。”
可是姜念遥的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再次泛起惊涛骇浪。
“你难道还没有反应过来吗?”姜念遥冷笑着对医官说,“我被淬过毒的匕首刺杀,可我现在还活着。之前你对桑泰说过,对吧,你告诉他淬过毒的匕首可以一刀致命见血封喉。”
她虽然虚弱,可心思无比清醒。
她知道面前这人的弱点是什么。
因此她缓慢而坚定地对医官说:“桑泰现在还不知道此事,但我无法保证他之后不会知道。你觉得如果桑太知晓了这事,会如何对你?”
医官的脸刷得一下子变得苍白。
说完这话之后,姜念遥不再说话。
而医官焦急地在帐中来来回回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
“我会给你找出暂缓毒素的药,之后只能将你送到埋死尸的地方,再之后的事情,我无法再帮你。”他说。
他说完这话,见姜念遥答应下来,急忙跑出王帐准备此事,又让姜念遥外这里藏好。
原本王帐是危险的地方,可因着伏真被杀,几个大将都在争权,没人敢第一个踏进王帐,这里反而成了安全的地方。
医官并未看到,在他离开这里以后,姜念遥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到今日北狄王伏真临死前带回的一个盒子前,打开盒子,抽出里面的锦囊藏在身上。
天色将暗的时候,医官回到帐中,姜念遥戴上面具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她藏在一堆死尸中,被医官送到野外,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姜念遥才在死人堆中爬出来。
好在这里离逐鹿崖并不远。
夜里下了雪 ,姜念遥每向前走一步胸腔当中都会涌起钻心之痛。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她走得太慢,或许是时间过得太快,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却还没有走到那里。
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冷却下来,行动变得缓慢,仍旧一步一步往前走,可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这才刚经过一片荒原,姜念遥就扑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她被身旁的声音吵醒,皱着眉睁眼一看,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那人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有些闷,分辨不出男女。
这人半跪在地上把姜念遥扶起来,让她坐着,细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但她并没有摘下姜念遥脸上的面具。
片刻后,这人凝重地对姜念遥说:“你中毒了。”
姜念遥浑身都觉得疼,耳畔一阵阵响起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对方的声音就像是隔着千里远从云端传来的一样,她根本分辨不清。
好久后她才张开口:“我想去逐鹿崖。”
“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吧。”对方并没有理会她的话,“你身中奇毒,这毒颇为凶险,你能活到现在都已足够幸运。”
“我不在意是活是死,我要去逐鹿崖去找一个人。”姜念遥的声音很低。
听到她的这句话,对方停顿一瞬,虽然面具遮挡了这人的神情,但她惊讶的神色已经从她上扬的声音中体现出来。
“若是你跟我一起离开,我能试着帮你解读,或许可以保你不死。”
“求你……我要去逐鹿崖,那里有一个人因我身受重伤,我要去救他。”
那人却不同意:“若是耽误了你身上的毒,你会毒发身亡。”
“快没时间了……我必须去那里……”
江不回还在悬崖下,他身受重伤,雪下的这么大,他该有多么冷多么疼。
姜念遥咬紧牙关,支撑着身子终于站起来。
对方见她心意已决,不再阻拦,直接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让姜念遥服下。
她仔细叮嘱道:“我同你一样,也要去寻一个人,只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同。你拿着这个瓷瓶。我已经喂你吃下一粒药,里面还有一粒药丸,等过了两日还是这个时辰,记得要服下那一粒。若是你运气好,或许能够解毒,若是你运气不好……”
她顿了顿:“但也能保你十年寿命。”
见姜念遥神色恍惚,她再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记住一定要将瓶中这粒药丸吃下去,若是没有吃,毒一定解不了。”
“这一粒能保我几年寿命?”姜念遥恍惚中问。
“一年而已。”对方说得直接。
姜念遥接过瓷瓶,向她道谢。
走前,这人还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被卷在风雪之中:“只可惜师父留下的药只剩了这两粒。”
这一夜雪很大,姜念遥一直戴着面具往前走,她甚至连摘下面具的力气都没了。
漫天风雪遮住前路,好在她能在夜间辨路。
就要到逐鹿崖的时候,她被地上的石块绊倒,摔倒在地,好在瓷瓶一直被她紧紧端在手,没有摔碎。
她还要将这粒药带给江不回。
姜念遥就这样凭借着要快点找到江不回的念头到了逐鹿崖下。
因为这场大雪,逐鹿崖的凶兽全都躲起来消失不见。她到了崖下后一直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她怎么都找不到。
周围很冷,中途她昏过去几次,又醒来。
后来雪停了,黑夜过去,日头升起。
她找遍了悬崖下的每一个角落,在这里找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是她怎么都找不到江不回。
大雪掩盖了山崖下的一切痕迹。
她不敢想象江不回坠下悬崖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姜念遥几乎形神俱灭撑不下去。
江不回就这样消失了。
姜念遥心中清楚,一个身受重伤坠下悬崖的人还能遇到什么事呢。
她本想就这样留在这里,就在这里消失,或许等到她在此处长眠之时,她能够在梦里见到江不回。
可是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姜念遥强撑着身子离开逐鹿崖,往北地谢家军营所在的地方走。
之前那个神秘人给她的药丸已经发挥了作用,她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一些力气,能一直往前赶路。
但是毒并没有彻底消失,她的整个胸腹好像都在燃烧。她吃不下东西,也没有喝水,嘴巴已经干裂。
但姜念遥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事。
与江不回所受的痛苦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路上又下起了雪,白雪落在姜念遥的肩上,落在她的头上,也落在她的发丝间,直到染白了她的发丝。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遇江不回的那日。
那时她倒在林中,面前就是要吞噬她的凶兽,江不回将她救下,那时白雪也这样落在他的肩上。
若江不回知道将来是她亲手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他还会救她吗?
姜念遥一直往前走,直到神情恍惚中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风雪中马匹嘶鸣的声音。
姜念遥小心翼翼地往前看,虽然风雪很大,但是她清晰地看到了夏国的旗帜。
她心中顿时一松,想要摘下面具,但是她的手已经软掉,失了全身的力气。
她已经喊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着那些人能够注意到她。
好在在领头的那个人让队伍停下,那人骑马过来,直到姜念遥面前才停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此时还未开春,能在这种大雪天独自在外面行有的人,定有蹊跷。
姜念遥勉强站立着,仰头看马上的人,风雪太大,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神情。
“你是中原人还是北狄人?”那人问。
“这不重要。”姜念遥忍着嗓子的剧痛开口,“你是夏国的将军吗?”
那人似乎盯着她看了半响,他并没有让姜念遥摘下面具,而是默默观察一阵。
而后他下了马。
姜念遥这才看清他那中原人的样貌,她甚至觉得熟悉。她仔细思索片刻,终于想起之前在京中的除夕宴中见过此人,这人是北地军营中的将领,是谢家定远侯的部下。
她虽没有见过谢家人,但一向知晓谢家治军严明。
更何况锦囊中的那份名单并没有谢家人的名字。
她终于放下心。
“这是我们大人要交给定远侯的东西,”姜念遥将从北狄王帐中拿到的锦囊交给他,她故意说得神秘,假装自己只是承命来送此物的使者,“你尽快交给他。”
“这是什么?”这将领接过锦囊,果然如姜念遥所料,他没有拆开。
姜念遥说得含糊:“你不必多问,定远侯看过定知道这是什么。”
那将领收起锦囊,正当姜念遥心中一松时,这人忽然一声冷笑。
“若是你背后之人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不知道定远侯如今不在这里。”他紧紧盯着姜念遥,目光如同利箭,仿佛能刺透她的面具。
姜念遥瞬间心慌,但她强装镇定,压低声音:“怎么,你谢家无人了?”
那将领却已看出她外强中干,他盯着姜念遥衣服上的血迹,目光沉沉:“你为何要冒死将此物交给谢家?”
这人看破了她的伪装,甚至已经看出她撑不了太长时间。
姜念遥安静半响,终于撑不住对方的注视。
她一字一句:“我不愿成为无国无家之人。”
她杀不了桑泰,但可以断掉桑泰的左膀右臂。
这锦囊中记着北狄安插在北地甚至京中的细作,甚至牵扯朝中大臣。
说完这话,姜念遥吐出一口血,深红色的血在雪地上格外显眼。
“别管我!”她用力推开想要拉她起来的将领,“我还要去其他地方,你赶紧去将此物送给谢家人,若是耽误,恐怕会误了大事。”
那人默默看着她,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临走前,他开口问。
姜念遥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默默看着那将领骑上马,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耳畔的风声忽然夹杂着两道熟悉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我一命,我总该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
“我叫江不回。”
“岂弟君子,求福不回,是个好名字。”姜念遥轻喃道。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客栈分别那日,她问少年,他们二人以后还能不能相见。
那时江不回是如何回答地呢?
“若是有一天你回到北地,想要找我,那就找一个开着格桑花的山坡,给我浇上一杯酒。”
她如今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清晰地看到白茫茫的大地上洒着几抹鲜亮的颜色,就像是鲜血滴在雪上。
那是过早盛开、遇到大雪后又枯干的格桑花。
她正站在种满格桑花的山坡上,四周远望,不见花,只见冬日的严寒与风雪。
姜念遥心中一痛。
自江不回坠下山崖之后,她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忽然想起分别那日江不回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他说:“愿桑榆得偿所愿,平安回家。”
姜念遥倒在地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