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姜念遥会听到他们的话,两人顿时僵住。
老风不自在地看向身旁的阿月,阿月赶紧暼开眼神,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姜念遥一看他们的反应,哪还需要他们回答,立刻明白她刚刚问的话是事实。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有多长时间了?”她手扶着墙,慢慢一步步走上前。
老风沉默半响,终于说了实话:“九年前。”
“这么久了!”姜念遥很是吃惊,“九年前你被下毒,但身上的毒并没有解开?”
阿月张口想要帮忙解释几句,但这件事关乎到性命,她怕自己的话会给人不切实际的期望,因此没说出话。
还是老人自己解释道:“当年我中毒不久后,有一个路过此地的好心医师给了我一粒解毒药,可惜那时他只配出一粒解毒药,那药虽然能延缓毒素的发作,但无法彻底解毒。”
一听到解药只有一粒,姜念遥目光中刚刚闪烁的点点星光瞬间熄灭。
“所以你身上的毒并没有彻底解开。”她说。
老人默认了她的话。
一旁的阿月忍不住帮忙解释:“那时虽说我还小,但后来也听母亲提起过,那个好心人应该是个医术高超的医师,他当年和老风约好待他再配出能彻底解这种毒的药后再来北地找老风,并给他解毒。只可惜九年过去,那人却食言没有来过。”
“世事无常,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人不一定是食言,或许是有事绊住了他的脚步,”老风倒是一向看得很开,“况且若不是那人给了我那粒药,我早就死了,哪还有机会活到现在。”
阿月却不这么想,但一想起老风身上的毒这么多年一直折磨着他,想到他的痛苦,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姜念遥没想到老风还有这样的过去。
她心中猜测,给她药丸的那个神秘人会不会就是当年帮助老风的那个人,可为何那个神秘人没有来给老风送解药?
三人正在屋中站着,屋外忽然传来呼喊声,是阿月的弟弟来叫她赶快回家。
“怎么突然要我回家?”阿月侧过身朝院子里喊。
明明今日她一早出门和母亲说好今日来老风这里照顾一个病患,母亲也答应了,怎么这才午时就让她回家?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阿娘说回家你便知道了。”阿月的弟弟在外面喊着回答。
因为心中涌起不好的猜测,阿月没在这里多留,和二人告别后转身回了家。
她没想到是母亲叫她回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北地。
老风看着阿月离开的背影,缓缓开口。
“今日我与阿月的争执并不是大事,你不必担心。她是好心,不想让我独留在这里。”
“他们真的要走?”
“这里有不少人想迁去中原。”老风脸色有些苍白,咳嗽一声,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又让姜念遥坐下,这才缓缓说道,“离开北地一事,他们都说了好些年,直到今年才彻底下定决心要迁去中原。”
姜念遥从京中被绑到北地,一路上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心中能够理解北地人想要远离这片战乱之地的心情。只是她知道去中原绝不是一件易事,甚至充满了各种难以预料的危险。
“你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姜念遥之前老风与阿月的争吵,听出了他的意思,但仍开口问一句。
老人笑了。
他脸上的笑容并不是释怀或者喜悦的微笑,而是充满了对命运的嘲弄和不满。
“九年前,我唯一的女儿珠儿重病。生病时,她一直想要看着这片土地重新长出白色的格桑花。”
看到姜念遥眼神中的疑惑,老人缓慢解释:“自从北狄的骑兵踏入这片土地之后,北地夏日盛开的格桑花只有红色,就像是被鲜血染红。”
他的声音全是对女儿的怀念:“那时我告诉她,一定要撑住,待到夏日漫山遍野的花一盛开,北地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可珠儿没能撑到冬日过去,春天还没来,她已经去世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已经染上凝滞的伤痛:“临走之前,珠儿让我替她看看白色的格桑花。我答应她,一定要等一个能结束这一切的人。我多活了九年,再过一年就满了十年,只是我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了。”
“阿月之前劝我和他们一起离开北地,她说那人之前没出现,以后也不会出现。”老人看向姜念遥,“其实我心里清楚,当年珠儿让我答应那个约定,只是希望我哪怕孤单一个人也要坚持活下去。这些年没有毒发身亡,我已经算是完成了我与女儿当年的约定。”
老人平淡地讲完过往,姜念遥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
见他讲完,姜念遥这才有了动作。
“或许你能等下去。”她从怀中拿出瓷瓶,“我这里有解药,应该能解你身上的毒。”
老人这下吃惊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半响后,他才轻喃一声:“可你身上的毒还未解。”
姜念遥神色未变,语气平静:“我之前已经吃下了一粒,所以才没有毒发身亡。而且我这里还有两粒药。”
说着这话,她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
“给我药的人告诉我,如果能服两粒,或许能够解毒,那人虽说拿不准,但我想我们都愿意试一试。”她将手中的那粒药递给老人,“如今我们一人一粒,我想你应该能再看到明年夏日格桑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盛开,或许等到那时,你会见到一个能结束这一切的人,北地的一切苦难也会结束。”
老人双手接过这粒小小的药丸,他的手忍不住颤抖。
“你不吃吗?”他看向姜念遥。
姜念遥轻轻一笑,仔细解释:“我还要再等一日才到服药的时候。”
老人低头重新看着手中的那粒黑色药丸,这粒药丸看着很不起眼,但这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多谢你。”老人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拿着这粒药,起身去了厨房倒水。
姜念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
她松了一口气。
这里只有她一人知晓,那瓷瓶中只有一粒药,如今已经给了老人。
姜念遥没有想到其实做出这个选择并不艰难,她觉得老人服下这粒药至少比她服下更有价值。
她平静地坐在那里。
这天下午,阿月没再回来。
等到天色稍暗的时候,姜念遥因为疲累回到床上躺下,还未睡着,她的心口和腹部开始剧烈疼痛,冷汗直冒。
她只能装作没事,起床平静地与老人一起吃晚饭。后来不知为何,或许是太累了,吃完晚饭后她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
等到阿月收拾好东西回来继续劝老风与他们一起离开北地的时候,姜念遥已经平静地睡在床上,面色已经不似白日里那么苍白。
她安静地睡着了。
阿月原本一进门就冲进卧房,结果一见姜念遥已经躺在床上休息,又小心翼翼退出房间,轻轻替她掩上门。
“这就睡了啊。”阿月找上待在厨房里的老风,小声问他,是不是那个女郎身体不适。
老风此时正在吃饭,他吃饭一向缓慢。因为中过毒,每次饭食一到肚子里,他的胃就会剧烈疼痛,早些年他甚至会在疼痛中晕厥过去。但为了活下去,他需要吃饭,再疼他都要忍着。
见阿月急冲冲过来,他又给她盛了一碗饭。
阿月立马坐在饭桌旁开始狼吞虎咽吃饭,吃前还不忘说一句:“真是收拾了好久,我都要饿晕了。”
老人随意看向她:“你们是不是近日就要启程?”
阿月愣了一瞬,立刻放下碗,喜笑颜开:“你改变主意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去中原?”
“带着那女郎一起去吧。”老人看了眼卧房紧闭的门,小声说道,“她是中原人,你们顺路带着她,也能安全些。”
“她不是中了毒?”阿月压低声音,“她能撑到中原吗?”
“她那里有一粒解毒的药丸,我把它加在了她今晚用的饭食里。”老人淡言解释一句,“她身上的毒应该能慢慢排出身体。你们尽快带她离开这里。”
阿月有些吃惊地听到老人的这番话。
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解毒的药丸要偷偷加在饭食中,又为何不等那女郎休养好身子,而是要尽快带她去中原。
“因为出了一些意外,可我们恐怕要连夜走,”阿月结结巴巴地解释,“其实我趁着现在有功夫来这里,是为了赶紧把你带走。”
老人却稳稳坐在凳子上:“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但你们要趁夜带她离开,趁她还没有醒。”
“那我——”阿月还有些犹豫。
老人却已经帮她想好一切:“你们应该在车队中留下了我的位置吧。将那女郎带去我的位子,帮她顺利回到中原,趁着今夜赶紧行动。”
阿月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在饭食里放了草药将她迷晕了吧。”
老风不置可否。
阿月顿时震惊地瞪大眼:“你是说真的?你让我把她偷偷运去中原?”
“小声些。”老人瞥她一眼。
“早知道我也用草药将你迷晕,那还能多麻烦。”她一跺脚。
阿月虽说平时总抱怨老风,但到了关键时候,她很听老风的话。
见老风执意要留在北地,她只能转身离开,又叫来车队中的朋友,让朋友们趁着这个夜晚帮忙把昏过去的姜念遥带去前往中原的车队。
车队中还有旁人特意来劝,连阿月生病的母亲也在阿月的搀扶下来这里特意找老风。
可老风站稳在这片土地上,一步也不愿意走。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遗憾。
他就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开这片土地。
车队越来越远,逐渐在天边化成了一个微不可查的黑点。
老人想起,他那日撞见的姜念遥与谢家副将之间的交谈。
那时他躲在山坡下,清晰地看到姜念遥冒死从北狄军营中带出信物交给谢家将领。
听到她的那句“我不愿成为无国无家之人”。
正因为此,在姜念遥倒在雪地中昏迷过去后,老人才会冒着危险救下她,将她带去家中养伤。
他知道姜念遥那里只有一粒解毒药丸。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吃解毒药来续命。
老人望着远方,远方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
他不在意嘴角溢出的鲜血。
因为要等的那个人,他已经等到了。
他已经见到了能结束北地苦难的那个人,他实现了和女儿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