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久淮在翌日午时之前赶到了夕月市镇。
他找了家客栈住下,与随从用过饭后在客栈休息片刻,很快又走出客栈在市镇中闲逛。
他们一行人长得人高马大,又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路上的那些居民见到他们都会匆忙躲开,很少有愿意人与他们交谈。
谢久淮在路边行走,静静打量这处市镇。
夕月市镇从前是北地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在北地往来的商队都要经过这里。因为谢家的缘由,谢久淮虽生在北地,却从未来过夕月市镇。年少时他还觉得可惜,如今一看,传闻中热闹繁华的夕月市镇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看来传言并不可信。
比起前些年,夕月市镇荒凉不少。
听说因着连年战事,许多人都迁去了旁的地方。夕月市镇留下的人中大多都是舍不得故土的老人,年轻人大多都已搬去了中原或是附近几国,连商队都很少再经过此处,整个市镇都呈现出难以掩盖的颓败之意。
短短几年时间,夕月市镇竟然衰落至此。
谢久淮打量着夕月市镇的景象,确认自己对这里完全陌生,之前应该没有来过这里。
既然如此,他当时在翰林院看到书中对夕月市镇的描写时,心中翻涌的浓烈情绪从何处来?难道是他想错了?
就当谢久淮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他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盯着偶然经过的一条街道。
街道很窄,周围房屋的墙壁都已经斑驳,门口长了一片杂草,路边布满污泥,一看便知少有人住在这里。
除去其中一家——有家的门口格外整洁,谢久淮站在街道外面,还能听到他们的院中传来鸡鸣声。
谢久淮心中忽然升起些微熟悉感,总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他打了个手势,属下没有跟上他,都默默站到了不远处。谢久淮独自走到这家人门前,抬手轻轻敲门。
院子里面的鸡鸣声未变。
他在门前等待片刻,一直没等到有人来应门。
“这家人早就搬走啦。”旁边走过来一个老者,四处打量一眼,见没人经过这里,继续向谢久淮解释,“这家人本来是在这里卖花的人,后来全家搬离这里,就剩下一个女郎留在了这里生活。也不知道北地有什么可怀念的,宁愿独自一人生活也要留在这里。”
“留下的那个女郎名叫什么?”谢久淮没有犹豫,开口问道。
他心中隐隐觉得熟悉,但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熟悉。
老者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没说实话:“我不清楚,我只知这家人搬走后,留在这里的女郎也没再卖花,也不常住在此处,不知现在做什么生计。”
“那人还住在这里?”谢久淮又问。
“虽说房子还在这里,但我这些日子没在这里见过她,谁知道她去哪儿了呢。”老者顿了顿,随口一句,“不卖花,可能去卖别的吃食去了。”
老者这些日子头一回遇到来这里的中原人,瞧着还是军营中的人,心中觉得好奇,这才主动过来搭话。
他从前走商队,见过不少人,也喜欢热闹,他觉得军营中人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中原人莫名其妙来打听格桑的事,他总要瞒住他。
谁知道这个中原人来夕月市镇是存着什么心思呢。
谢久淮再问别的,他一味应付过去。
没有打听到熟悉的事情,谢久淮开口道谢,转身离开这里。
几个中原人一起在此处行走太过显眼,他让随从远远跟着,独自一人逛夕月市镇。
从街道两旁一家家已经紧闭大门的商铺能看出这里曾经热闹非凡的景象,路边还有许多支起的摊子,但如今都已废弃,热闹的景象早已消失,留在北地的人们只能勉强度日。
谢久淮一直沿着街道往前走,片刻后就走到了一处四层楼高的建筑前,这栋楼破败不堪,显然已经成了废墟。
这里是夕月市镇曾经的驿站。
自从三年前一场大火之后,这处驿站被毁,死了两个驿卒,这里一直没有能够修缮,夕月市镇也就没了驿站。
因为当年驿站走水那夜下了大雪,火很快熄灭,这栋楼被保存下来。
谢久淮停在这里,盯着驿站楼上的窗子看。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窗子看起来很好翻。
这想法一出现,他自己都被惊了一瞬——难道他之前翻过这里的窗子?
谢久淮走近驿站,想仔细瞧瞧这处地方。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破败不堪的驿站门口竟让人出奇地支着卖胡饼的摊子,卖胡饼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小,脸上灰败的神色让人一看便知他的生意不好。
谢久淮走近,闻到热腾腾的胡饼散发出的香气。
“这市镇上的大部分商铺和摊子都没人在,你为何会在这里卖胡饼?”谢久淮自然开口问他。
谢久淮身上从战场带来的威压太过明显,中年男子答得小心翼翼:“我也只会卖胡饼,是从我阿耶那里学来的手艺,旁的不会,这辈子只能卖胡饼。”
他确实不会做买卖,夕月市镇这么大,专门挑了这个破败荒凉的地方卖吃食。
他小声答完这话,又问谢久淮:“郎君要几个饼?”
谢久淮想到远远跟着他的那几个随从,随意报了个数:“十个。”
在这市镇逛了许久都没见到有卖吃食的地方,虽说只是胡饼,但人总归要吃饭。
卖胡饼的小贩一听这数,眼神一亮,灰败的脸色一扫而空,立刻麻利地包上胡饼,仿佛回到了曾经夕月市镇热闹繁华的日子:“郎君请用。”
谢久淮付了钱,接过胡饼。
他心中忽然想起还在京中时,姜念遥跟他说过的话。
一个胡饼,要分成两半吃,一人一半,这样才是最好吃的。
谢久淮盯着手中的胡饼,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姜念遥的声音。
不知她在京中过得好不好?
谢久淮已经收到了姜念遥传给她的信,信中姜念遥一直都在牵挂他,让他万事多加小心。
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被人牵挂的滋味。
谢久淮也在心中牵挂着姜念遥的安危。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眼神中的浅浅笑意。
只是,姜念遥在这封家书中询问开霁的安危,还一连问了两句。
谢久淮不解姜念遥为何要如此牵挂开霁,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猜测或许姜念遥是有旁的话写在信中要让开霁知晓,没用他能知晓的方式。开霁已经跟着军队一起进了城中,没有跟随他一起来夕月市镇。
谢久淮还得再过两日才能见到开霁,询问他信中姜念遥交代的事。
虽心中有不解,但谢久淮仍旧收好信,打算等见到开霁后好好问他一番。
算算时辰,如今开霁人已经到了谢家军营中,没有谢久淮的吩咐,开霁无法离开那里。
他总能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就在谢久淮在树下重读一遍姜念遥寄来的家书时,随从已经吃完胡饼。
“世子,你怎么不吃了?”其中一个年少的随从好奇地探头看谢久淮手中的那半块饼。没想到他才刚说完这话,立刻被身旁的同伴瞪了一眼。
谢久淮听了这话,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将一块胡饼掰成两半,只吃了其中一半,特意收起另外半个。
不知道自己省下这半个胡饼是要留给谁吃,谢久淮腹诽一句。
他随手将这半块饼收起,做完这事又觉得自己很奇怪,索性拿出另一半全都吃干净。
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见到姜念遥,那时这半块饼肯定早就坏掉不能吃了。
他吃完饼,问身旁的几个随从:“你们是否在这处市镇见到什么卖花人?”
“没有。”随从齐声答道。
刚才谢久淮与那老者交谈的时候,几个随从已经兵分几路将夕月市镇探查地干干净净,他们没有在这里发现什么异常。
“除了一处酒楼。”其中一个年少的随从见同伴们都没说话,主动开口补充道,“夕月市镇如今变得如此荒凉,没想到这里竟还有一处酒楼,排场很大,就是没见有人进去用饭,我也没在那里闻到饭菜的香味。”
“酒楼?”谢久淮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诧,“在何处?”
“离这里不远,我可以带世子去。”
谢久淮随即起身,带着随从们前往那处酒楼。
几人刚走近酒楼,这才相距不远,便听到里面传来怒喝声。
“还想在我拓四柏这里吃霸王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在这里什么身份!”一声粗犷的怒喝声从酒楼里一直响彻整条街。
谢久淮听到这道声音,瞬间冷了脸,手指微动,暗暗给随从下了指令。
随从看到谢久淮的指令,暗暗从二楼的窗子进了酒楼,埋伏在二楼,准备随机应变。
谢久淮身旁只剩下了年少的那个随从,两人光明正大地迈步走进了酒楼。
走在前面的谢久淮“唰”得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折扇轻轻晃动。谢久淮收起周身的气势,温文尔雅地浅笑着,看起来不像是少年将军,倒像是个京中贵公子。
“这是在吵什么?”他坐到一旁的桌前,举止不慌不忙,如同一棵伫立在山间的青松。
酒楼中正在争执的几人听到这话,立刻停下来,皆扭头诧异地望着他。
争执的几人中有一个年轻女郎,她正被拓四柏死死抓住手臂,她就是被指责吃霸王餐的人。
女郎的发带已经断开,乌黑的长发从她的肩上一直披散着滑到腰间,她两眼通红泛着水光,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身体忍不住发抖,一直硬撑着没有落泪。
谢久淮没有看她,他收起折扇,轻轻敲敲桌子。
跟随他的年少随从立刻奉茶,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做完了,这才尖着嗓子喊一句:“你们这儿没管事的?伙计呢?没人还开什么酒楼。”
“哪来的多管闲事的人!”拓四柏怒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