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陵府衙大牢里潮湿腥臭,高耸的墙壁阻挡了阳光,只有屋顶上开着一扇不及人头大的小窗,依稀可以透进一丝光亮,却不足以让人分清昼夜。
牢房过道对面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暗淡的烛灯。微弱的光轻轻摇曳,将本来在旮旯里藏着的老鼠身影放大了几十倍,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好像暗夜里的鬼魅。
就在这空荡的牢笼里,一个身着囚衣的女子卷缩着靠在墙角偷偷向外窥视。方才那几个不断朝她投来猥琐目光的狱吏这时都趴在桌上睡了。
女子屏着呼吸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身子,随后小心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微弱的光从前方窗口洒落,照在她温婉秀丽的面容上,那一双明眸柔光似水,若非这一身囚衣,谁也想不到她竟是因杀人罪而入狱的。
她叫邬玺梅,年方十七,就在三个月前,她过门嫁入梅陵巨商左家为媳。
左家二爷左宗宝,在梅陵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他骄奢淫逸,不学无术。小小年纪流连烟花之地,这次染病外界传言他得的是脏病。故此,以往惦念左家家财的人家一个个避之不及,若不是邬家欠左家积账太多还不上,也不会答应将养女邬玺梅嫁给他冲喜。
冲喜的新娘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在大婚当晚左宗宝就奇迹般的醒了,可门第并不匹配的邬玺梅还是在天一亮就被送到了偏院别居,从此再无人过问。
邬玺梅原本打算就这么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但谁知偏院里的三个下人因为她不受家里人重视,又是个性格温吞的软柿子,就合起伙来欺负。起初还是暗做手脚,后来发现主家对他们的行为不闻不问,就越发的变本加厉。不仅对她冷言冷语,克扣饭菜,还在晚上进屋偷她的嫁妆。
邬玺梅就这么住在走风漏雨的房里,每日残羹剩饭的挨着,终于在前两日忍不住与那丫鬟杜鹃争执了几句,结果也不知怎么的,次日那杜鹃就死了,而她醒来时,竟然就躺在杜鹃尸体旁边,手里还握着凶器。就这样,她在左家挨过三个月后,最终被送到了这里。
她在有光的地方抱膝坐下,把头埋进双膝之间,闭上眼睛心里是不尽的混沌。她知道自己与左家并不般配,可自己已然如此隐忍不争,为什么还要这般被陷害呢……?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屋顶上有动静,“嘎达嘎达”的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她猛然清醒,抬头望向牢顶,那声响越发清晰。
真的有人?
她听得没错,此刻夜黑风高,皎白的圆月高悬于府衙大牢之上。月光下,一黑衣人步伐矫健,在屋顶上疾驰,眨眼间,一个纵身,彻底消失在月夜之下。
*
大牢最深处,黑影从天而降,蹲在牢房里的囚犯只一抬头,咽喉暴露的瞬间,一道血红乍现,只数息之间,囚犯瞳孔放大身体失了支撑倒了下去……
邬玺梅没有别的长处,唯有听觉比常人好些,虽隔着数间牢房她仍能听到深处传来的动静。
什么声音?
她起身趴着牢门的柱子朝门口望去,那几个狱卒却像木头一样趴在桌上打呼噜。
正这时,眼前黑影闪过好似疾风,跟着,一黑衣人在她前方几步像鬼魅般乍现。
在普通人的印象中,这深更半夜里穿这种衣服的都是最穷凶极恶的人,而他们出没的地方必定是带着血腥和杀戮的。
邬玺梅正自胡思乱想,那黑衣人竟猛然回头朝她看来。
她先是一哆嗦,但当看清黑衣人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时,她愣了。
两人隔着牢门对视良久,黑衣人缓缓摘下蒙在面上的遮盖,竟露出与邬玺梅一模一样的面容。
顷刻间,二人的回忆都被拉回到十年之前。
当年北江镇受外敌鏊军大举入侵,致使当地百姓流离失所,邬家堡内,一户年仅七岁的孪生姐妹在战乱中和家人失散。
邬玺玥带着妹妹邬玺梅逃至江岸无路可走,幸而遇到同村的善心地主正携带家眷坐船逃亡,看这两姐妹可怜,有心带她们一起走,可是,船太小,要带的人却太多,实在放不下两个人。
邬玺玥年纪虽小,但还是毅然将生的希望留给妹妹,她把邬玺梅哄上船,自己留了下来。后来,她也在饿到濒死的时候,被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抱走。从此,两姐妹过上了完全迥异的生活。
虽说姐妹分别多年,对对方的生活早已陌生,但二人从没有忘记过当年分别时的情景,也从未忘记过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邬玺梅心情激动,激动到几乎忘了自己正处身牢房,“姐……”
邬玺玥上前一步,伸手堵住了她的口,以眼神示意她不能出声。
邬玺梅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在梦里,她不能肆意哭笑,甚至就是高声说话也很可能将姐姐陷于险地。
她抑制情绪点了点头,眼泪却已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邬玺玥缓缓放下手,邬玺梅咬唇将悲喜之情忍下,哑声轻唤,“姐姐。”
只这一声,邬玺玥心潮澎湃,可她这些年独来独往漠视生命的日子过得多了,面对至亲,她竟然发现自己连哭都不会,只是眼眶微微泛红,唇齿间迟滞的唤出声,“梅儿……”
邬玺梅探到姐姐的手,放在自己手掌间摩挲,那手心手背上的茧子简直触目惊心。
“姐姐当年将上船的机会留给梅儿,这些年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虽然这十年间,邬玺玥的经历很多,可现在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打量邬玺梅,看她皮肤细白如玉,虽面上有憔悴之色,却也不似长期受苦的样子,只是这身囚服看着颇让人揪心。
她摇了摇头,未提及分毫关于自己的事,反问道:“这些年我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今日终于得见。只是你为何……?”
邬玺梅低头看了眼身上这身囚服,无奈道:“这事说来话长……”
说时,她朝不远处的狱卒望去。
邬玺玥当即了然,转身一阵风般朝几个狱吏而去。那几个沉睡中的狱吏还在睡梦中,只觉后脖子一沉便昏了过去。
远远看她出手干净麻利,丝毫没有犹豫手软,邬玺梅内心波澜起伏。
姐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邬玺玥再返回时,手里拿着牢房钥匙准备开锁,“我带你离开这儿。”
“不!”邬玺梅隔着牢门握住她的手,“梅儿不似姐姐身手敏捷,就此带罪之身出去,定会连累姐姐。况且,梅儿本就冤枉入狱,若就此蒙冤出去,反倒真的有罪了。”
“蒙冤?”邬玺玥眉峰微蹙,眼中掠过错愕,“究竟何事?”
邬玺梅轻叹,将自己冲喜嫁入左家,及前两日发生之事叙述了一番。
邬玺玥拢起眼神,“也就是说,你是被左家人陷害的?”
“我倒也不笃定就是左家人,但想来想去,旁人也不至于这般处心积虑置我于死地。”
闻言,邬玺玥目光中逐渐浮现些许寒意,“你若背上杀人罪名,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休了你。这件事他们的嫌疑的确最大。”
邬玺梅并没有注意到姐姐眼中的变化,她嘴角弯起一丝苦笑,“梅儿命苦,不堪入富家之门。之前听狱卒说起,这案子是人赃并获,不容辩白了。不过,能在死前再见姐姐一面,梅儿也知足了。”
若是普通人听了这番话定是感怀亲情,悲痛流泪,可邬玺玥面容依然清冷,只是锁紧了眉头,眼神里更多几分严峻。
“既是假的,就有破绽,这案子何时审理?”
“听说是两日后。”
邬玺玥点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处理完了,我来替你受审。”
“啊?”邬玺梅错愕。
邬玺玥朝狱吏望了眼,那几个狱吏已经有苏醒的迹象。她将手中的钥匙朝牢房深处抛出,落地时带出一串清脆且深远的响声,但她并没在意这些声音可能会惊醒狱吏,只淡漠地对妹妹道:“他们快醒了,我明晚再来换你。”
“可是姐姐……”
话没说完,外边狱吏的动静渐大,她朝外望去,几个狱吏似乎已经有了知觉,一个个蠕动着身体,似在梦中挣扎。
“他们真的醒了,姐姐,你……”
她再回头时,邬玺玥已消失在眼前。同时,她头顶一道光投下,但很快屋顶最后一块缺口也被遮挡,牢房里又恢复了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