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听闻后宫有蒙古妃子死了的消息后,立刻下旨将与死者相关的物品都销毁,将死者居住过的地方都做内外清扫。
等到人都离开了,苏麻喇姑上前去询问:“老祖宗,您这举动会不会太招显了些?各宫的主位怕是会不理解您的用意啊!”
孝庄盘着手上的念珠道:“我总不能派人去观德殿给死者祈冥福,或是叫宝华殿的法师来后宫大兴法事吧?皇后还在待产,一切只能往最善的方向去办。”
苏麻喇姑扶孝庄起身,主仆一块往外走。
“融贵人会死,失足也好,惊吓也罢,又或者是有幕后黑手所逼也都过了,总归是皇上逃避了的责任。”
“老祖宗可是要去书房给皇上讲道理?”
“皇上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必我多说什么。我只是想听听皇上对北蒙古的看法。”
“好在老祖宗您是南蒙古科尔沁出身,不然也不好避嫌。否则谁要是拎出一个‘抉择’来问:太皇太后是向着娘家还是向着皇上?您也不好办。”
“大清是皇上的,我自然是向着皇上。”孝庄清醒的很,“我也要叫人去给娘家传个信:不管日后是否跟噶尔丹有瓜葛,都要以大清为重,以康熙皇帝为明主,誓死不叛变,誓死效忠,誓死不屈强敌。”
“老祖宗心明如镜,是大清和皇上的福气。”
*
书房里。
玄烨才听罢内务府总管对后宫各项开销的汇报,就听见了“太皇太后驾到——”的通传声。
于是,他迅速拿了主意,对内务府总管道:“那些支出都悉数按照规矩来向各宫拨给,天气渐热,冰块和消暑汤饮也要及时送往各宫,不可有所不公。”
内务府总管感激道:“万岁爷您恩泽六宫,想必各位主儿都是念着万岁爷的好的。奴才这就叫徒弟张全保一一去办,过来再来向万岁爷回话。”
“好,你退下吧!”
“奴才告退。”
玄烨起身,向孝庄行礼:“孙儿给皇阿奶请安,皇阿奶吉祥。”
孝庄道:“皇上起来吧,咱们祖孙俩坐着说说话。”
屏退了旁人,孝庄问:“皇上,融贵人可是你有心杀死的?照理说她进宫以后,前期虽是顶撞皇后目无尊卑,后期道也是真的有所反省,真的到了该用她的死来警戒噶尔丹的地步吗?”
“最懂孙儿心思的人,莫不是皇阿奶和纳兰。”玄烨自己认了,“正如皇阿奶所说,朕的确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融贵人,选她入宫有目的、杀她于池塘也别有用心,但是她死的不冤,最起码不用再过没有盼头的日子了。”
“融贵人死了的消息始终会传开,皇上你要怎么给后宫一个交代?”
“后宫有惠妃,惠妃一向顾全大局,朕相信她能过平息众议。”
“那噶尔丹的使者要说法呢?”
“有德嫔作证融贵人精神恍惚,所以朕会以‘融贵人意外身死’来回应。噶尔丹使者要是不服,那朕就当面亮出本意;若是噶尔丹使者提出安抚条件,那朕就全部拒绝,等着噶尔丹本人的反应,看看他对大清是什么态度再做定夺。”
孝庄把端起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冷看玄烨。
“皇上真就那么想把战火对准噶尔丹?用一个后宫嫔妃的死来挑起大清与北蒙古的矛盾,皇上以为天理在谁手里?”
玄烨一想,然后答话:“老天爷既不会帮朕,也不会帮噶尔丹,只会让世人知道,噶尔丹要是继续扩张势力威胁我大清统治,康熙皇帝势必与他清算到底!”
“这不是打或者不打的问题。”孝庄指出,“而是皇上你有没有十足把握去面对天下,大清的国土贯通四海、何止一个北蒙古?大清的百姓遍布各处,何止眼前京师和眼外边界?皇上的敌人,或者说大清的敌人,难道就仅仅有吴三桂和噶尔丹吗?”
玄烨心中一震,觉得皇祖母的话确实有道理。
孝庄继续道:“当下最要紧的,是确保赫舍里皇后母子平安,一切外交之事、征战之事,甚至是皇上曾经夸下海口的要去拜谒明孝陵之事,都等赫舍里皇后顺利生产之后再议。”
“朕并没有不记挂皇后,只是心中咽不下吴三桂逆袭的那口气,所以才会急着想用另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是个明君!”
“小不忍则乱大谋。”孝庄教诲,“皇上若是身处诸多要务之中无法脱身,后宫也难以风平浪静,中宫正是怀胎的关键时候,前朝不可多议战事,免得有心人趁乱而起,祸乱朝纲、惊扰后宫。”
“皇后的产期,太医院那边可是已经预计出来了?”
“下个月中旬。”
“好,朕听从皇阿奶的话就是。”
*
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玄烨叫来了顾问行。
“顾总管,朕要打北蒙古,纳兰跟朕强调‘起战之因’和‘作战之法’,朕参合了他的建议之后,就牺牲了融贵人和多次去上驷院检阅战马;太皇太后要朕‘明天理’和‘顾着皇后’,朕也选择听从……”
玄烨一抬头,吐出一口气,“朕难道就不能遵从自己的心,痛痛快快地指挥作战一次草原吗?”
“万岁爷,有人给您出主意和给您讲道理,那是好事呀!”顾问行好声,“说明纳兰公子和太皇太后都在乎您。”
“朕不是好战,而是吴三桂和噶尔丹都不是善茬,是他俩逼着朕去开战。朕如今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心怀天下,才会想着用胜仗来彰显自己的万丈雄心!没有军功的统治者,怎可成为好皇帝?”
“万岁爷,你还年轻,当然奴才不是说您份量不够、不足以征服各方势力,而是您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才好。”
“但愿皇后母子无恙,否则真是对不住朕对战事的让步。”
“是,奴才要告诉万岁爷,法师们多有祈祷:为了大清也为了皇后娘娘母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呢,万岁爷大可放心。”
玄烨挥了挥手让顾问行退下。
——放心?
他无奈一笑,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
延禧宫。
张全保张公公先一步向惠妃汇报了皇上对后宫各位主儿的“夏季用冰和汤饮”的发放之事。
惠妃听罢,遂问:“张公公你是知道的,后宫出了命案,皇上未向本宫过问一句,反而是叫内务府照常分拨用度,这是何意?”
张全保神色谨慎,“回娘娘,太皇太后今儿去书房见了皇上,过后皇上也没有叫顾总管来内务府或是叫梁九功梁公公去后宫传话,可见皇上是想将融贵人之事交给娘娘您来妥善处理纳!”
惠妃思忖小会儿,道:“本宫会好好斟酌着来办。”
“奴才还有话要给娘娘回。”
张全保事无巨细:“给大龄的、该出宫返乡的太监和宫女们的遣散款,内务府在收到娘娘的造册之后,都已经将钱款分拣完毕,就等着万岁爷的意思下来,好一个不漏地发放出去呢。”
远黛道:“我们娘娘对皇上管后宫之事管的细早就生疑了,张公公你是明党之人,应当将听到的风声和内务府的动向都仔细跟娘娘说清楚才是。”
张全保应了一声:“是。”
继续道:“内务府如今在准备的事,首先自然是跟皇后娘娘肚子里的皇嗣相关,皇上是一日不差地叫人来问话的;其次就是,夏季的消暑和防火事宜,奴才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的;真要说有什么是奴才想不通的,那就是皇上派了顾总管过来交代:要内务府拿出部分银子来筹做马匹的粮饷。”
“用作粮饷?”惠妃蛾眉微动,“这事怎么到了你们内务府手里?这不是对外的吗?你们噶禄总管答应了?”
“是啊,噶禄总管领着内务府上下一并接了旨。”张全保道,“所以奴才方觉得奇怪:照理说粮饷筹备,物资应是归兵部管,钱款应是归户部管,但是万岁爷偏偏找到了内务府。”
惠妃认真做了判断,终于道:“张公公,你明儿仔细着些,把这事带信给明珠大人和纳兰公子。”
“是。”张全保领了差事,“奴才会万无一失地去办。”
*
深夜,星明月朗,有阵阵虫鸣之音。
济国寺后山独栋屋,沈宛和师傅、张岱先生一同在庭院中纳凉。
宋应星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打听到了消息,回话道:
“宋公张公宛姑娘,逼死蒙古妃子、筹集马匹饲料、加强侍卫营对内宫的巡逻……种种迹象表明,康熙皇帝决心攻打漠北。”
宋应星和张岱相互对望了一眼,然后询问:“可有听到康熙皇帝是汉人士人们的态度?”
线人道:“翰林院一切平和,那些大儒们除了做学问就是拟写皇后嫡子的贺文,倒是新科状元彭定求,给康熙皇帝献策几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却仍旧以纳兰公子为榜样,积极上进。”
那线人还未把话说完下半阙,就被沈宛打断。
沈宛问他:“康熙皇帝要攻打漠北,纳兰公子是否随驾同征?”
“在下不知。”线人的确是没有眉目,“只是近期后宫即将添丁,纳兰公子婚后也有家事要顾,皇上若是还发起战事,未免太过于独断专行和不理智。”
“你说的对。”沈宛点头,“皇上是不该这个时候还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立功疆场。”
“你接着说——”宋应星催道,“汉人士人们可会受到皇上心情的左右,而遭受无妄之灾啊?”
“这可难说。”线人道,“ ‘花鸟风月楼’楼主张纯修带了孔尚任去明府见纳兰公子,要孔尚任向公子保证:非常时期之内,不写新章节,不演旧戏,一切都等皇后娘娘诞下皇嗣,普天同庆之后再恢复往常的调子。”
宋应星又问:“纳兰性德对此是什么反应?”
线人应的简洁:“属下没有探明。”
宋应星拿定主意道:
“御婵,原本师傅是只想叫你一人先归江南回避当下局势,现在师傅改变策略:打算与你同时离京,回江南去度过几年光景,明日——”
未等沈宛回应,宋应星又对那线人道:“你去‘神龙镖局’找几个靠得住的镖师过来,就说我有重要镖物《天工开物》要走镖去江南,走马费和辛苦费都好说。”
张岱大惊。
“宋公,你这是要带宛姑娘一起回旧住址去吗?我倒是觉得康熙皇帝对汉人士人难得开明,不会因为吃了吴三桂的败仗和受了噶尔丹的挑衅……而迁怒到读书人身上。”
“张公,你是不懂这未雨绸缪之理啊!”
宋应星毫无节奏地摇着蒲扇,道:
“纳兰性德是天下读书人的信仰,贵公子都开始叫张纯修陆陆续续去保护场子里的文人们了,康熙皇帝后续能没有大动作吗?”
“宋公的意思是——”线人如梦初醒,“表面上是张纯修带着孔尚任等人去明珠府邸,悄悄对纳兰性德做‘不生事’和‘明哲保身’的约定,实际上一切还是纳兰性德本人的安排,他在悄无声息、波澜不惊地救读书人们的性命?”
“是啊!”宋应星把蒲扇往石桌上一搁,“纳兰性德心怀慈悲,我看出来了。御婵,你呢?”
“我……”
沈宛心绪慌乱。
许久未见容若,事情怎么一下子发展到了师傅所说的地步?当下大清的时局,真的到了连文人们也如履薄冰的地步吗?容若这么做,本意真的是如师父所说吗?
宋应星一脸严肃,对沈宛道:“御婵,明日师父在屋里与镖师们一同打点镖物和行李,你到外头去跟纳兰性德见上一面,好好跟他暂别。”
“师傅,您叫我跟纳兰公子说什么啊?”
沈宛忽然微红了眼眶,人未别,愁绪却是先一步满了心。
“相隔时日未见,纳兰公子与我相会时他定是高兴,我却要拿出‘暂别’二字来扫他的兴,您不觉得太残忍了吗?”沈宛喃喃道,“他不是个经得起伤的人。”
宋应星听罢,不做共鸣反而是正色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御婵,师傅是为你好,你想想看,在‘情’字和‘国’字面前,纳兰性德会选哪个?无疑是为康熙皇帝尽忠啊!康熙皇帝要兴起文人之祸,纳兰性德无疑首当其冲,所以他才一边自保、一边保天下读书人。”
“如今我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当得了皇上的人要能行‘文武两道’,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仰头一看星空,复低头,沈宛发出几声冷笑:
“康熙皇帝定是觉得,要是自己的‘武功’政绩连连不如意,那还有‘文治’可以做后端、任由挑衅和挑错呢!”
张岱道:“宛姑娘,前景难料,你先归江南,等康熙皇帝的政策都一步一步地推行和试错之后,再回来不迟啊!”
宋应星露出了“张公说的无错”的神情,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沈宛没有明确表态,只道:“师傅,张岱先生,我先回房了。待我思量过后,再做答复。”
*
等到沈宛离开,宋应星对张岱和线人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蒲扇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好似在自我驱赶愁懊,又好似在怨恨自己的身份和大清天子的脾气,只可惜愁与怨皆入这满庭的月华水光,几捋几搅,还依旧。
“我是为她好。”宋应星语气真挚,“这个世界上呀,最难捉摸的是君心,最难走出的情关,纳兰性德和沈宛,恰恰就是站在这两处极端之上的人。”
“宋公莫要忧愁。”张岱宽解道,“我相信宛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会听从你的话。”
“罢了!”宋应星反过来叮嘱张岱,“我与沈宛离京之后,张公你一个人在这住着,一定要万事小心。”
“多谢宋公提醒。”
“有文人名叫顾贞观者,为了救友吴兆骞,四处找救星无所不用其极,定将惹恼康熙皇帝,你要谨慎与其交往,最好是不要交往。情非得已,也要尽快脱身为妙。”
“好,我听宋公所言。”
“唉!”宋应星又是一叹,“日后顾贞观要是接触沈宛,借着沈宛的慷慨心和乐善心来央求纳兰性德去救吴兆骞,是福还是祸啊……”
“宋公你太过远虑了呀!”张岱拍了拍宋应星的手心背,“莫想莫想。”
宋应星起身,背着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张岱送别了线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落脚处。
唯独是沈宛,躺下有起身,起身又躺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位是自己喜欢的如玉公子,另一位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傅,前者不相离,后者不忍弃,心中伤且难、伤且难啊……
*
另一边,明府。
纳兰容若躺在正夫人卢氏身旁,香温人温,即将入睡。
“尔谖见公子近来多在府中与文人们来往,可是有所筹谋?”
“只是觉得有必要让文人们明白局势罢了,没有特别目的。”容若道,“我自身近来亦是空闲,聚友论文章,做渌水亭边赋,也是有的。”
“公子不怕此举会招来四周眼线的误会吗?”
“哪派势力要盯着明府、盯着阿玛、盯着我,难料难防。”容若坦然,“本就已经够谨慎了,让张纯修以己之口,在‘花鸟风月楼’内代为传达了我的本意,以保全场子和管住文人们的笔和嘴。要是在家里我也提心吊胆,那就活的太没意思了。”
“尔谖愿意为公子分忧,如果有需要尔谖做的事情,请公子告知和信任交代就是。”
“我是不想自己的家人过多卷入。但有需之时,定会对你直言。”
“不知明日公子有何安排?”
“会出家门一趟。”
容若没将具体去处告知卢氏,只是心中已经有数:要去“饮水词歌·素菜馆”的“一双人”雅室坐一坐,品茶抄经,观景酿词,若能见到沈宛……
他在心中露出浅浅的安然感,若能相见她,便是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