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一天,天气明媚,让人心情也见好。

    容若站在白玉兰树下面,静静赏花。

    之前自己因为“事事求周全”而遭了卢氏的质疑,不过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误会,很快就重新和好。

    像是这样的话,自己想告诉卢氏的无非是这三点:

    尔谖,明府里面没有闲人,也容不下欺软怕硬和挑拨是非的人,所以你不可过于明辨黑白,得饶人处勿论大事小事都要且饶人;

    学管明府家计,学的不是去做一个“懂拨算盘”和“能调解口舌矛盾”的人,而是要把明府的“经营之道”和“保全之法”弄清楚。

    你心里对纳兰家的“行事标的”有底,就能够明白我和阿玛的诸多不得已,就不会像某些廉吏一样,只把“敛财”二字来往纳兰父子身上加标签。

    *

    另一边,穴砚斋内。

    卢氏正亲自将容若常看的书拿出书阁之外晾晒。

    她觉得自己能为容若做的事情少,除却日常关心和兴趣上面的共鸣,确实是在别的方面帮不了他。

    所以,她不妒这世间有别的可以弥补自己的缺失的女子,只要容若喜欢,能够从别的女子身上得到慰藉,她都是许容若跟别的女子相会相处的。

    熟记书籍摆放位置和把书籍往外搬的过程中,卢氏可以想象自己未进家门之前,容若在里面温书和作画的模样。

    这里是容若从小到大静静修心和刻苦研学的地方,几载春秋,几度风雨,他始终如一地律己入书,已然成为大清才学最高之人。

    穴砚斋、花间草堂、渌水亭,此三处是容若觅书、编书、看书的地方。容若便是这般好,文质彬彬又不失武略滔滔,静与动之间,他所拥有的日月之心和山河之志,字里行间和举手投足当中皆可见。

    卢氏犹记得:

    别的读书人多是把薄铜片镂空出图样和系上细缎带来做书签,容若则是不需要书签,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知道那本书哪一页记载了什么内容。

    但容若却是会像制作“纳兰香”一般制作“枫叶书签”,他能雕烛也能雕叶,压制风干后的枫叶是杏黄色的,要将叶柄拿在手中,对着向阳处才好看。

    她曾说:“公子,尔谖觉得古往今来最好的乐师是南宋的姜夔,醉心打磨艺术品时,要听白石道人的歌才好。”

    她亦知道,自打算命术士拿李白的诗“江城五月落梅花”来预示容若的寿命后,明府不许栽也不许见一处梅花,偏偏姜夔最好的词曲:却是写梅花的《暗香》和《疏影》。”

    所以,她是怕自己在容若面前提姜夔的乐作会惹公子不高兴的。

    可容若的反应却是:“尔谖你会白石道人的歌吗?你亲自的鼓瑟的话,我会放下手中事来细听。”

    她惊喜,说:“好,我演奏给公子听。”

    于是,在后来,就有了纳兰容若的这首词:

    《一线香·日光偏知春色好》

    日光偏知春色好,揽拖瓣萼映轩窗。暗香疏影幽梦,且问尧章。

    一点心情上眉梢,琴弦着音庭中央。若言对望知音共,雨滂滂。

    *

    容若走近,驻足在庭院中的“晒书地”前边。

    他笑问:“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人有感知书亦有,挺好。尔谖,你怎么想到做这些?”

    卢氏道:“书籍不常拿出去晾晒,就会生长霉菌和易遭虫食,所以我自作主张,替公子搬书、晒书。”

    “哦。”瞧着正妻的认真模样,容若知她是在为他着想,他打趣问她,“这些书带着的温度,是我的手留下的暖?还是日光映下的暖?”

    “我心里是把书当作公子的心血来捂着的,所以感知到的都是公子的灼热。”卢氏下意识地拿起一本古抄本,“这本书和这些书,都是如此。”

    容若从卢氏手中拿过书,放回原位,想与她温眸相对。

    他对她和缓而温声:“尔谖,别总低着头。”

    “能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就好像是这一生的福气都提前到来了一样,定会叫全天下的女子嫉妒。”卢氏说出了心里话,“所以,我不敢时常直视公子,公子你……太美好了。”

    “你很美。”

    容若看着卢氏的目光随着自己的目光慢慢上移,直到与自己水平相触。

    他珍惜这样的女子:真挚、纯真、坦率;即便是小心翼翼,也是因为心里在乎着一个人,一个比自己更重的人。

    之前,容若一度担心:卢氏爱的太深反而让自己觉得重。

    有了今日的晒书之事,他对她便多了一重想要呵护的主动性,因为他觉得自己跟卢氏其实有些相似:

    一样的喜欢为值得的人付出,甚至是为此去做许多本无需亲自操劳的举动;一样的会把值得的人的兴趣爱好和珍视之物放在心上,千方百计地去为对方创造适宜的环境和扫平既存的阻碍;一样的相互之间会存疑会化解,然后又互通心意、信任如初。

    容若记起,有一回自己琢磨《佛经》里的奥义不自觉地入了迷,仿若不知人间事,以至于雪落半肩也浑然不觉。

    卢氏发现以后,不是近前出声提醒,也不是直接用手拍雪将夫君惊诧,而是双手捧着一个小暖壶,就站在夫君身侧,慢慢地等待夫君肩上的细雪被小暖壶的余热化去。她安静专注,不打扰任何人。

    那个时候,容若想不出准确的言语来“感谢”或是“夸赞”她,心底唯留感动。

    卢氏亦是不求有所“回报”和“宠爱”,只是觉得:心甘情愿能够换来公子一笑,就是冬日最暖的时刻。

    容若问她:“尔谖,凛冬捧卷,知佛陀解世渡人的慈悲。你说,究竟是众生承沐了神佛的恩惠,还是神佛将恩惠普施众生?我看经文,亦只是悟得字字句句中的‘我闻’罢了,何来‘如是’?”

    卢氏坐在夫君身边,思索小会儿。

    她有所感,道:“凡人对佛理悟的深,便愈加难解,倒不如抱着‘赏雪’的心态去看,雪满肩而不知,是为已在凡尘外法海中,舟引而往九霄佳境;雪随炉炭消融,是为尘中物已了尘中事,悄然无痕迹,却是有过世间之模样姿态,不枉此行。所以,众生与神佛其实是不分的,渡化中有得愿,得愿中有渡化,恩惠与所求在轮回里互转,公子你说是吗?”

    “如是我闻。”容若认为卢氏所言为对,“道理如此,真实无谬。读《佛经》,才知道:人生一世,如雪一场,纷繁如昨,思之往复,不觅而实存。”

    “古有刘方平香肩落蝶,今有纳兰容若细雪覆肩,皆是好到极致的意境。”卢氏莞尔,“所以尔谖不打破。”

    “此刻我心中的词境,是尔谖你给的。”

    “这是公子第六次为我写词,一回一回,我都是数着记着的。”

    “尔谖,你来研磨,我去寻张自制的笺来,这首为你而作的词,我用小楷来写。”

    回到当下,容若才觉自己已经在中庭站立许久。

    日光的影子早就移位,唯有卢氏不变,一直相伴相依。

    卢氏心善道:“公子先去看袖云妹妹吧!我等会就来。”

    “好。”容若应道,“一家人,是该多些时间一起说说话。”

    *

    却说容若踏进侧夫人颜氏的房间没多久,天际便有乌云袭来,看着是:夏秋交汇,天公多变,急急地要由晴转雨了。

    袖云道:“公子不妨先去正夫人那边帮着捡书回穴砚斋吧?就算是有下人帮着,正夫人也是忙不过来的,毕竟公子的藏书不少。”

    容若正要回应,却见明珠走了进来。

    惊的他赶忙给阿玛请了安。

    “本官觉得你不必折返那一趟。”明珠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卢氏已经是在管家中事的人了,没有理由处理不来那些小事。”

    袖云道:“公子跟卢氏姐姐情深,夫妻一同搬书归位、整理回架,也是情理之中的。”

    “容若。”明珠却是态度强硬,“凡事有先后,你既然方才已经跟卢氏相处了许久,这会儿就应该好好待颜氏。”

    “是。”

    容若看了一眼站在房间外头的壮实家丁,就知道了明珠的用意。

    明珠不嫌自己扰了儿子和侧室间的私语时光,只自顾自地说起朝中之事来。

    “皇上给索尔图的两个儿子都赏赐了东西。”明珠冷声盘点,“远在施琅的福建水师当中效力的阿尔吉善得了几匹好衣料;在宫里当二等侍卫的格尔芬得了一把名贵的佩刀。”

    “太皇太后给明府赐了不少东西,就相当于是皇上赐过了。”容若心态尚好,“阿玛不必多有比较。”

    “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收复台岛?”明珠问,“否则国库诸多开销用在水师建设上,岂非耗着没有尽头?”

    “那得看吴三桂什么时候老死。”

    容若改变了之前清军杀敌吴三桂,再献首级给康熙皇帝的想法,几场大战下来,他只觉得吴三桂的下场应是注定如此,不会令尸首落入清军手中。

    “你这叫什么话?”明珠严厉,“人活世间,最难料的就是寿命几何。皇上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没准什么时候,皇上就不分先后,集中兵力先对付台岛的郑氏集团了。”

    “皇上一旦打台岛,阿玛您可想好了,索额图的长子若立下军功,那索额图就能当个‘特命钦差大臣’前往台岛谈判,而您得做两手准备:第一是索额图完成皇命,从此四海升平;第二是,索额图败退,皇上让您去当个‘特命招抚大使’直面郑氏……”

    *

    这边明珠父子还在大议未来局势,那边卢氏却是站在渌水池边。

    原来,她已经将容若的宝贝书籍都赶在雨落前收归了原处,此刻,她正撑着两把油纸伞独立风雨中,一把遮挡自己头上的天公灵泽,另一把保护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不被摧残凋零。

    卢氏深知容若是惜花爱花之人,尤其是:芙蓉(实为:芙蕖/荷花)、白玉兰、明开夜合、鹅黄色水仙花。

    所以她不忍心容若的荷花被雨打风吹去。

    之前,卢氏是有过担虑的,她怕自己不如别人。

    所以在一个可见流萤的静好夜晚,她曾问容若:

    “我没有官氏云辞格格的见识,没有宛姑娘懂公子心事,没有惠妃娘娘聪慧和心计,不够颜氏侧夫人袖云对公子细腻和体贴,是不是除了对公子温柔陪伴以外,一无是处?”

    当时容若格外温柔,是这么回应的:

    “不是的尔谖,你有你的好。我的意思是,你照着自己的本心来对我好就行了,不必过多为难自己……去迎合我的心思。我喜欢有着真实的一面的你。”

    而今,对卢氏而言,不让容若的荷花受到风雨破坏,就是出自本心。

    雨水顺着伞檐流下,卢氏对着静立在水面上的荷花花苞微笑:对荷好似对公子,都是需要温情去呵护与捂热的存在。

    *

    一声惊雷响起。

    容若记起卢氏说过,忙完了书籍之事,就会过来袖云这边的,可是她却一直没出现,不由得担心起来。

    明珠依旧没有收起话题的意思,容若忍不住道:“阿玛,若非真的牵系到您的官途和纳兰家命运的要事,可否请您准了儿过后再去您的房间共论?”

    “怎么?”明珠一挑眉,“你不想听?”

    容若实话实说:“儿出去看看尔谖,她未按照约定过来,应是遇见了走不开的事情。”

    “袖云身子重,多陪着袖云才是要紧的。”明珠对卢氏不以为然,“尔谖要是碰见了难事或是在别处处理琐事,应付不来之际自然会有人去给你额娘回话。你不必心心念念,觉得她晚到一阵子就值得亲自去寻。”

    袖云识大体,道:“公子待袖云的好,是没有少过的。公子是个诺重之人,请老爷同意公子去找卢氏夫人。”

    “罢了。”明珠终于妥协,“外头雨大,石路湿滑,还有狂风,容易着凉。容若你自己小心一些。”

    “是,多谢阿玛关心。”

    容若复对颜氏侧夫人问了别,才走出门去。

    果然,在开门的瞬间,容若就感受到了那股迎面而来的凛冽。

    他看向摆在房间外面长廊上的几盆茉莉花,心中一颤:

    花亦娇脆,经不得风雨。

    人亦疏忽,迟为花守护。

    容若蹲下身,把靠外的茉莉花挪移到了内侧的墙边。

    他心中,自叹自成诗一首:

    枝上黄蕊莫摧残,风雨次第不易防。

    委地零落逐水去,几番余瓣薄衣裳。

    明日万里天放晴,谁人自立画卷旁?

    锦绣笔墨终不替,还看芳菲独在墙。

    *

    走过渌水亭的曲折回廊,容若在渌水池畔看见卢氏。

    要说刚才是心疼茉莉花,现在就是心疼自己的爱妻。

    ——往昔卢氏为他温小炭炉化去肩上雪,现在他要如何为卢氏风干半身风雨?

    越是近,反而越情怯,甚至是迈不动步子。

    容若立在渌水亭中,就这么看着卢氏的模样,心中除了词句,别无更好的相赠与在乎。

    等到他不知不觉走到卢氏面前时,却是卢氏先开口说了话。

    “我想为公子创造出一些雨天的意境来,也是这般笨拙。”

    “眼前人,比眼前景要好。”

    “公子,有你这句胜过千言的话,就够了。”

    夫妻两一起弯腰,不顾衣服已经被地上的积水打湿,只为一朵即将绽放在伞下的并蒂莲。

    “尔谖,我曾闻:一莲托生。”容若轻抚并蒂莲的朵瓣,“所以渌水池的荷花,一半是用来看的,另一半则是用来寄托的。”

    “公子未来之前,我想替公子做个护花之人;公子来了以后,我想做个跟公子一样的‘悟他生’【注1】之人。”

    “我只想着,《明珠家事》对此会如何记载。书言你我皆痴吗?”

    “公子呢?是往尔谖的付出去看,还是只道寻常?”

    “皆不是。”容若说了真心话,“我为这朵并蒂莲高兴罢了,它是在为我们这些尘世之人渡往托生的。”

    “公子的境界,的确是与众不同。但是尔谖能懂。”卢氏微笑,“花对公子而言,是超越了自然之物的存在;爱花之人在花面前,也已成天地一粟,与花共命运共枯荣。”

    “尔谖,我未感叹过一句:你的做法得我心,也未对你的一身冷湿关怀备至,你失落吗?怪我吗?”

    “不怪。”卢氏温婉,“公子如此,我反而心安。太多太重、如寻常人家那般的嘘寒问暖,令人难承,在纳兰家也要不得。莫不如收下公子这份禅理意趣,正好。”

    爱妻的心意与己意合,容若心中温温然。

    再看眼前并蒂莲,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绽放朵瓣,花意与境意合,容若心中更是似过春风。

    他给爱妻递了自己的怀中手帕,原本是想让爱妻擦拭脸庞的雨水冷珠的,却不料爱妻竟然用手帕轻沾并蒂莲上的珠露。

    他略一怔,反应过来,惊欣道:

    “尔谖,你是记得‘露水’谐音‘渌水’,曾被廉吏于成龙用来咒我‘易逝’的,你怕我见不得朵瓣上的晶莹,所以这么做。原来我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我所过往的悲悲喜喜,一直被你记在心上、试图周全。”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风雨渐小渐停,往回走的路上。

    容若问她:“尔谖,淋雨许久,你冷吗?”

    卢氏往掌心哈了一口气,“嗯,有点。”

    容若握过她的手,合掌而暖,关切道:“我交待小厨房去熬姜茶,饮过能解。”

    “你像我一样执着,罕见的执着。”这是容若夸卢氏的方式,“认定要做一件事,就什么都不顾。”

    “尔谖做的……只是小事。”卢氏却是自知,“撑伞挡荷雨,阿玛和额娘应是不计的。”

    “阿玛和额娘不计,我计就好了。”容若一边说服一边安慰,“越是细微的付出和坚守,越能让察觉到的人心生暖意,池中的并蒂莲,定会记得你感谢你。”

    卢氏忽然把精神一振,元气道:“公子,我不会着凉和感染风寒的,不然就是我没用。”

    “你说这个做什么?还是要多顾着自己才好。”

    容若对妻子自是疼惜。

    “人嘛,各有所长,我纳兰容若的正妻,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不管她做的那些事——是否在阿玛和额娘眼里有意义、有利益、有所回报,她做了就是做了,总有打动人之处。”

    “学管家计之事,尔谖也不会落下。”卢氏只想叫容若放心,“公子教的和叮嘱的,尔谖都会理解着去践行。”

    “如此,我岂不是‘才女子’和‘当家娘’双得?”

    容若对爱妻喜悦且看好。

    “公子如何认为我有才华?”

    这是卢氏第一次从容若口中听见“才女子”三个字。

    所以她的心情,是感动又深沉的——

    之前她在赫舍里皇后身边当女史,日常本就是陪着中宫娘娘温书和讲书,学识肯定不差。只是才华,该被如何定义?

    女子者,出入上流圈层和笔写横溢文章算有才华吗?

    还是说,智慧与美貌并存,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能为身边人或天下势尽力,才有资格称有才?

    “那就来检证好了!”容若灵机一动,“尔谖,你想不想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跟我一起赌书泼茶?”

    “想!”卢氏万分愿意,这个机会无论几次,都不嫌多,“且我与公子之间,要彼此有逸趣、有情怀、有笑声,分出胜负来才好。”

    “好。”容若向爱妻一点头,“就定在后日上午,于我搜集资料编写《经解》的通志堂之中,如何?”

    “一言为定。”

    【注1】出自悼念纳兰性德的诗句:佛说楞伽好,早已悟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