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思索着,正妻怀孕期间,家里不宜过多宾客来往,便决定减少与众文人朋友在渌水亭的会面。
一日,“庄周梦蝶”字画店内。
张姓书生对周之捷周老板道:“学生按照周老板你所言,多来贵宝号瞻仰纳兰容若真迹字画,奈何未见他本人和曹寅曹侍卫出现,不知何故?”
周老板笑道:“张生你有所不知,明府又要添新丁了,纳兰公子自然是走不开,而且平日里往来于渌水亭谈文论道、吟诗作画、联句唱和的文人们,也依礼暂时不去明府打扰,一切以纳兰公子的子嗣为重。”
“至于曹寅曹侍卫,”周老板继续道,“人家是领了皇命,出了紫禁城办事去了。他执行什么君命,就不是你我这些平头百姓能够知道的了。”
这时候,顾贞观前来。
他抓着周老板的半只手臂,感泣道:“顾某近日收到音讯,挚友吴兆骞在宁古塔伶仃孤苦,劳役繁重,已经是比实际年龄还要再老十岁。唉!顾某只怕吴兆骞动了寻死的念头,弃我而去,一切为时已晚。”
周老板清醒劝道:“顾先生,你来我面前抒发对挚友的关切之情也无用啊!”
周老板又指了指纳兰容若的字画,“即便是你从那些名品当中顿悟了救友之法,你也没法长途跋涉去实地就吴兆骞。你要是真担心吴兆骞不想活了,还不如就在我和张生面前坐下,拿了我这里不要钱的笔墨写下书信一封,托信得过的人送到吴兆骞手里去。”
“是……是,周老板所言极是。”
顾贞观就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写字。
谁知这一封洋洋洒洒近两千字的书信,才费了半晌写好,顾贞观就看见了骑马而来、不知何故又穿上了官服、戴上了朝珠的徐乾学的身影。
顾贞观站了起来,“徐乾学,你停马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某,是在打什么主意?看顾某上京六载,还一事无成的笑话吗?”
“路过,本官只是路过……”徐乾学嬉皮笑脸,“顾先生你这么敏感做什么?”
徐乾学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本官即便是要看,看的也是爱徒容若的墨宝,几时轮得上你才貌平平的顾贞观?”
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蔑,顾贞观走到了徐乾学面前,开始拎出近来宫里传出的消息来指责徐乾学。
开口之前,顾贞观不忘拉拢上了一批同样在字画店内做客的江南书商们,来做自己的背景板和底气墙。
“顾某和众书商早就听闻,纳兰性德有意向出版《饮水词》和《侧帽集》,还有民间乐坊自发为他的词集谱曲,但如今皇上却让翰林院众人校对与重新注解《纳兰词集》,耗时之久,不可定论,难叫众书商消忿。”
在店里的附和声中,顾贞观指着徐乾学对身后的众书商道:
“照顾某看,怕不就是徐乾学在康熙皇帝跟前进了谗言,才导致了今日局面:翰林院整体为不该忙活的事情而忙、民间书商有苦难言、乐坊曲调难成,其自身却再次官服加身,威风来炫,实在是不知廉耻!”
这下子徐乾学急了:眼前的顾贞观振振有词,说的众人信以为真,然而此事却是当真跟自己无关。
徐乾学“哼”了一声。
“本官要是有顾贞观说的本事,何需叫皇上下令:翰林院集体重心转向爱徒容若的词集?直接说了爱徒容若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不但在《通志堂经解》中自书大名,更在文人画中借古讽今,岂非要得更直接?更彻底?”
众人对徐乾学指指点点:
就好似一个人,活生生地把自己的真面目展示出来了一样,当中的卑鄙与龌龊,好是作呕。
“徐大人。”周老板叫了一声,“您还有别的话要说没有?”
“本官是清白的!”徐乾学故作正经地清了两声嗓子,“你们这些商人的生意做不成,那是纳兰性德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缘浅、词作只配给康熙皇帝消受,休要怪到本官头上。”
“徐大人,请吧——”周老板吩咐店里的堂人去牵马,“马儿都等不及了呢。”
“本官是清白的!”徐乾学再次强调,“本官挨了教训之后,到现在为止,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徐大人,您这口吻,”周老板环视了店内一圈,“可是让众人都觉得您准备去做坏事啊!”
“本官懒得跟你等辩解。”
言罢,徐乾学上前几步仰头下目地瞪了顾贞观一眼,亦是提醒又是心机,道:
“顾先生你最好好自为之,别因为自己的鲁莽,把本官的爱徒容若给害了……”
*
将近黄昏而未近之时,天际是一抹微妙的贝壳光彩色。
容若站在渌水池侧赏了一阵子“抹色流光”之景,心中涤荡着斑斓意境,如同有一只彩蝶停在胸间,轻轻扇翅,微动触角。
容若剪了些耐看的夏花,放入装了清水的透明瓶中,带往卢氏房中。
以前他不懂“人比花娇,人输花香”这个八个字的含义,总觉得:
花朵的姿态和模样都是自然美,怎会差过人的后天脂粉涂抹与故作姿态的刻意美呢?
香料人可制、香粉人可调,用量和方子决定了香的浓淡与轻重,怎么输给不能主宰天生而来的气味的长短与厚薄的花朵呢?
现在走着走着,想着想着,看着看着,他却是懂了。
——以前是我对尔谖误会的深,以为她在冬季制作可以乱真的假花、是为了讨我欢心和求我夸赞,这会儿倒是认清了糊涂的是自己。
——女子为了追求爱意永存,比拟永生花也是有的。人比花娇,实则朱颜短暂,娇态难永恒;人输花香,无疑手制之香可的长久,鲜花之香留而不得。
“尔谖看得比我清楚。”
容若这般嗔笑自己,然后把握在手中的瓶中花取出,放在了房门外的栏轩上,只带了盛着半瓶水的花瓶入室。
*
单手推开门的那一刻,容若十分惊讶,亦十分惊喜。
他驻足,看见:
卢氏挪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新制方桌到窗边,桌上放着一盏素铜底台支起的圆盏,圆盏之中,添加了已经调入过香料的灯油。
一根抹银色的灯芯浮在灯油之上,稍稍漏出圆盏的侧沿,却是极具美感,好似顾恺之画作当中的:柳叶遮眉,生动细致的容若无法用恰当的词句来描述。
容若不知不觉地走近,已然忘却自己手中还握着一只花瓶。
他站着,眸光温润地落在素铜灯台上,不忍坐下。
琉璃花瓶之无意识放下,片手之感极而触安静摆件,那是一份朴素的美、一份恬静的好、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缘,三者同聚一桌间、双人中,难得温落心情、难得惜存记忆,须珍重。
卢氏不快不慢,照着她的节奏开窗的那一刻:
容若燃灯相引,温柔的带着三层过渡色的火苗安之若素,安然对斜阳。
瓶身琉璃采光,交融着反射着同时又接纳着守护着夕烧【注1】,相得益彰。
容若的嘴角渐起笑容,感动于爱妻所营造出来的好氛围中。
挑灯引斜阳,洒墨却输新词一篇章。
飘带随风起,灵动也归静中一盏香。
“尔谖。”容若唤着爱妻的名字,“谢谢你。”
卢氏回眸转身,近容若,“我瞧公子近来晚睡早起,连着黄昏的时间也少有空余,就想着陪伴公子一起静赏夕阳、静闻盏中香。”
“唯有你,才能深得我心。”
容若与爱妻相并而坐,对素铜明灯,对窗外落日。
“只是公子心注定了不能被情事和国事多全占,以至于公子苦恼于剩下的缝隙之中,该填补些什么?”
“诗词文章不足以度平生,花鸟鱼趣不能够随一世。”容若半身霞光半身影,“空出来的部分,就让它空着吧!是我自己不愿意去补它。”
“尔谖希望自己知夫君所想、解夫君心事,填补公子心阙之外的荒芜。”
“要是我有意藏着,或是你想的对也解的对,我却偏不承认呢?”
容若趣问卢氏。
他的神色明朗轻快,内心则有着不为她所知的自留地。
地面之上,是他所耕耘的或富饶或贫瘠的方寸海山、所布局的或晴朗或黑白的上下乾坤、所不能轻易供认的或实存或虚幻的左右愁绪。
卢氏道:“那我会把自己当作与公子同在的拓荒者,不求心田春华秋实,只求一隅长空无云,朗朗为尘世烟火。”
“云霞与空锦说如是。”容若指向天外,“我心缝隙亦说如是。”
时光细长,只记今日灯引斜阳。
人如旧,话还温,只是夜色降,茫茫复苍苍。
容若未动,未动的不止是身躯,更是自己所独有和所独品的情境。
——我终究是被尔谖所珍惜着的。
——从情到境,由境生情,情境情境,入情含理,专注相悦之境。
“尔谖你从未负我,我亦永不负你。”
容若在卢氏耳边说出了这句话。
*
次日。
容若在天微亮时醒来,却发现卢氏起的比自己还早,正坐在镜前借着烛光梳妆。
容若轻步走到卢氏身后,在镜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夫人,我怕汉人朋友出入频繁,会打扰你休息,就叫了他们隔段时日再来。哪想你却闲不下,又是为我引来无限好的黄昏夕阳、又是起早为我熬煮莲子百合粥。”
容若看向正冒着气的、放在通风处的小炭炉上面的砂锅,接着清香味推测出了里面的美味。
“公子忘了?今日是无量仙君的诞辰,民间是有熬粥的习惯的。一碗好粥,清心正气,素养醒神,最是应该照着公子的喜好来提前准备和浸泡食材。心意到,食材到,煮出来的粥才能真正暖公子的胃。”
无量仙君?
容若不记得九重霄里住着这么一位神仙。
他就知道,这是卢氏有意说与他听的,像是福慧无量、前途无量、定性无量……之类的好意头,不就是她的侧面回应吗?
是那个时候的话题,今日自己终于从爱妻的行动得到了答案。
——尔谖,你觉得我是现在进宫谋差事好?还等到咱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再做打算?
——希望公子得无量三宝,在君侧有佳策可出,以大清和康熙皇帝为重。
卢氏按握着容若放置在她的肩膀上的手,对着镜中的一双人,道:
“家中有粥可温,有煮粥人常在,妾身以一碗‘清然’粥为礼,期盼夫君早日立业,不负大好年华。”
容若亲自为卢氏戴上了芙蓉钗,含笑凝看,眼前人镜中人,皆美好。
及坐到桌前,容若接过了卢氏舀盛的莲子百合粥。
捂着一颗温热的心,静静喝完。
容若置碗回味,情意无穷,爱意连连。
他真诚地对卢氏道:
“我对夫人有三谢。一谢夫人识大局,心有容若心怀天下;二谢夫人有器量,包容容若为重家门;三谢夫人端品行,内贤容若外迎嘉宾。”
*
卢氏顺着容若的话道:“公子提到‘嘉宾’二字,就应如旧在渌水亭邀众文友来聚才是,无需为尔谖而自削乐趣。”
“只是文人们难免高歌与抒怀,酒饮尽兴之际,狂肆性情,我怕惊扰了你。”容若看着爱妻,“又或是阿玛和额娘,也是不想府上多生动静。”
“袖云妹妹怀胎之时,公子都未做如此顾忌,为何换了尔谖,公子就处处为了‘安宁’二字而拘谨着?”
“这不一样,你是正妻,怀的是我的正妻之子,就跟皇上对嫡妻嫡子也格外重视一样,祖制和情意都摆在那里。”
“我早已将公子的兴趣和雅趣当作是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公子能与文人墨客们尽兴,好文章多出,是陶冶性情和裨益大清的好事。渌水亭是难得的好地方,不似市井吵杂,不似密林偏幽,这里的景致和回折,最适合举办集会。”
“尔谖,你看的透彻的:不止是我、更是渌水亭的存在对我而言的真正意义。”
“是。渌水亭是公子自幼成长之所,保存着一切轨迹;也是公子成年后的施才逢人之所,文人们心生向往,公子也愿意相迎。”
容若心情欣朗:“如此我便是放心。”
卢氏拉过夫君的手,轻抚肚子,微低着头,道:“尔谖也想尝尝参与渌水亭集会之中,让腹中的孩子沾沾书香气。”
“好,你也一并来。”容若兼爱顾及着正妻,“总闷在房间里也不好,渌水亭养人养景,聚天下文人,日后咱们的孩子海亮,也一定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
“胜过公子?”
“胜过自身的极限,就是最佳。”
容若想到了先秦经典《鹿鸣》里的一句话: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般四方贤才共临的场景,惠风和畅,何其快哉?
承蒙汉人雅士不弃,愿与我这个满人切磋琢磨;承蒙爱妻卢氏共鸣,给予我这个夫君秉性逍遥。
万般皆我幸,闹中取安宁。
最是高谈日,渌水动精灵。
*
渌水亭再为文人们“开放”的消息传出来时,最为激动的莫过于是顾贞观。
徐乾学不忘在“花鸟风月楼”的场子中泼顾贞观一头冷水。
“顾先生你高兴什么呢?可别理解错了,明府是高门广厦,所谓的‘文人往来’,是指我爱徒容若的汉人朋友才有资格进去,不是随随便便一介布衣,自以为怀了能写诗作词的本事就能畅行无阻的。”
“本官再跟你讲清楚了,爱徒容若的‘汉人朋友’,也就相当于是明珠大人看的顺眼、对明党有益、对满汉之策有利的,至少当了个小官或是在某一领域有影响力之人,像是:严绳孙、张纯修、梁佩兰。”
徐乾学冷笑两声,“而不是你顾贞观!成事不足,索取有余,自私自利!”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乾学用言语往顾贞观身上泼冷水,观贞观则是真的拿起了桌面上的冷水泼在了徐乾学的脸上。
在徐乾学骂骂咧咧、含糊不清的疯叫声中,顾贞观叉腰而怼:
“顾某之所以踏不进去明府的门,不是因为身份不配,而是明珠父子出于自保和对顾某的警示,才至今未与顾某深交。”
“顾某如今,就是要当着你徐乾学和楼内众人的面,将自己的心志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我顾贞观这一生,一为救友吴兆骞,二为交友纳兰性德,能成此二事,死而无憾!”
包括楼主张纯修在内,众人皆向顾贞观投去了佩服的目光和激励的掌声。
一时之间,楼内的形势扭转为:
顾贞观占了上风,徐乾学自取其辱。
渌水亭从一处天下文人向往的高岭之花场所,变成了纳兰性德胸襟开阔、能容诸生之圣地。
张姓书生道:
“顾先生寥寥数语,叫学生等人领悟的深啊!渌水亭就是纳兰公子的化身,包含着纳兰公子的灵魂、心志、情怀。”
“学生等人自知分量,非有迫切之事和惊世之才,是万万不敢登门打扰公子的。学生等人亦不妒能进渌水亭之人,唯是感慨:纳兰公子之长廊亭台、风烟芙蕖,不知胜过徐大人家的汇贤亭多少倍?”
有一宾客起哄:“某听闻徐大人家的汇贤亭,宁愿养鸟也不肯放进一个布衣来,可惜可惜啊……”
徐乾学嚎啕大哭。
倒不是因为场子里的言论,而是哭那只咬舌死去了的鸟儿。
——本官本应如金乌,燃尽毕生学识,桃李不言而成蹊。
——今却是疯嚎如苍狼,不知与顾贞观何多争?可气,真是可气!
【注1】夕烧:指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