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沈宛偷偷潜入明府。
她来到容若的房间的窗户边,透过缝隙往里看,只盼着今日是容若独眠,自己好有个机会到他身边去、跟他说说话。
只是,房间的烛火虽然明亮,却不见意中人。
沈宛只好等待,既然来了,哪怕是等到半夜都等不到单独而归的容若,她也不怕悄悄到卢氏夫人或是颜氏侧夫人的房间外,隔窗不见,只感知自己才能感知到的公子的温度。
沈宛捡起一朵被晚风吹落到绣花鞋旁的白玉兰花瓣,盛在掌心间,幽香自来,这才最拨情思。
抬头,月色美甚,宛如洛神蝉衣落人间。
柔柔兮,澹澹云纱轻笼罩,只欠烟波为纺、风机来织。
薄薄兮,盈盈羽翼有还无,谁羡一抹透明、照影见形?
沈宛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躲栖在叶片深处的夜蝶,翅带荧光,抖落粉黛,待着东君来惜。
容若来时,翩然无声,只是开门的那一瞬间,有更强的光亮透入的眸中时,沈宛才意识到了来人。
等到了,等到了,真的太好!
确认容若后面没有别人跟着以后,沈宛终于侧身轻快而入,掩门娉婷,朝对面的公子莞尔一笑:“相思惹,心灼热,故来见。”
惜蝶人走向夜蝶,抚去蝶翅的霜露,任蝶栖息。
沈宛回过神来,已是人在容若怀中,双颊风霜尽销,温然如沐春风。
她的心是安然的。
她早已不把“夜会”当作“私见”,心有灵犀之约,何来世俗指点?
容若亦是将“意外”化作“惊喜”,优雅矜持之粘,知性理所当然。
*
沈宛拿出了那枚白玉兰花瓣,搁置在纳兰香的小香鼎侧。
“刚落的花,近小香炉也不会泛黄、卷曲。”
“比水仙花瓣要好,玉兰花瓣厚实,不挑季节,也能做饮食。”
“公子是说,玉兰花瓣不飘零吗?”
“白玉兰花瓣才是,粉的黄的不是。”
“为什么?”
“我喜欢白玉兰而已。”
沈宛对眼前的生活憧憬起来,要是自己能够进入明府,哪怕住下的只是一处的偏僻小房间,也愿意将小房间打造成处处温馨的简约之所,等待容若来,共享一份“花开花谢皆寻常,人在人去皆自然”的美好。
春来有新绿,就摘取渌水池的荷叶为伞,装饰房间小窗,寻一份“香散翠莲遮碎光,红裙伊人在梳妆”的《纳兰词》意境。
夏来有风铃,就取素色小笺为他写词句,系在风铃碗下,听数声“脆脆莺啼,回首处,原是风铃诗画禅”的别致清雅。
秋来见金黄,就买来两粒秋梨,在木盆中用清水洗净,也不削皮切块,只与容若一人一个,花前月下自在吃,对他说:白首不相离。
冬来剪水仙,就早备油纸或琉璃瓶,一束花分作两半,一半包着宜捧,另一半养着宜看,相伴小火炉,听雪闻香,执棋忘语,共渡流年。
明府的四季,在渌水亭和泸水池之中,明珠大人不知,觉罗夫人不言,唯有容若和妻妾能入其中、得其意。
——愿我沈宛,成其中人,意中妻。
*
沈宛看着容若,这份心无旁骛的安宁与宁静,独属他。
容若温声:“宛卿,你想我想的多吗?”
沈宛抚摸着容若送的镯子,反问:“难道不是因为想的多,才想着与公子得见吗?”
“想的多是频率,得见是次数。”容若辨的明白,“一个在你,数不清;一个在你我,次次分明,次次能数。”
“我想公子,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繁星向人间眨眼,人间看得见,数不清。”
“今晚我们无法一起开窗看月数星。”需要避嫌,容若却在乎着沈宛的感受,“但是我得了些有金屑的高级画纸,那些金屑随机分布,嵌在之上不多不少。宛卿陪我一起作画可好?”
“公子想画什么?”
“画宛卿,和为宛卿画白玉兰花。”
容若与沈宛一同,立起屏风,移近灯盏。
一人取纸铺上桌案,精挑画笔;另一人研磨彩墨,素手沾香,
落笔之前,容若听见沈宛道:“公子等等,我去拿一瓣白玉兰过来。”
容若懂她的心思,却坐下,仰着头,微笑着明知故问:“宛卿是想让那片花瓣作见证?还是作陪伴?”
“我呢——”沈宛眸点若颜,“是想用作对比,看看公子能把白玉兰花画的有多像。”
容若挪开左臂的一本书,腾出空位来留给花瓣。
对宛卿道:“你便是知道我的心思,只会把白玉兰花瓣当成情之信物,而不是参考物。”
*
伊人在侧,朵瓣在案,容若神韵俱在胸中,运笔行云流水。
夜蝶的翅膀,在台上烛火中是繁星落睛的闪烁灵动,容若只画其中半侧蝶翅的花纹,将另一半留给他的宛卿来画。
沈宛并未仿照容若的笔描来完全复刻图案,让夜蝶的双翅同样,而是将那片玉兰花瓣放在画纸上,沿边画出轮廓。
翅膀加了一层轮廓的夜蝶,更是栩栩如生,双翅一大一小的错落感,叫容若直夸:“生动,神妙。”
接下来,沈宛才拿起画笔来补足图案:
她参考着自己今夜的衣装与心情,将夜蝶的半翅作了淡化色泽的处理,再绘以吉祥纹和精修细节,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放心地叫容若点评。
“极好!”容若弯腰近看,“一蝶动全画,光影感恰是在月下,整体感恰是合视觉;哪怕是只作局部看,也自成《灵蝶图》,可以裁剪而藏惜。宛卿所落,是点睛之笔,我自愧弗如。”
“我只是在公子的蝶趣之中灵光一闪罢了,没有公子说得厉害。”
“我的宛卿从不这般谦虚,今晚是为什么?”
“没什么。”
——只是想要胜过夸赞的爱抚。
沈宛搁笔,双手背在身后,等待容若反应。
“你呀,就不怕我当了真,真觉得没什么?”
——反话反话,我其实就爱较真,尤其是。
容若自顾自笑,尽在不言中。
“请公子接着画,把画的背景画全。”
——夸赞与爱抚之后,我想与公子。
才把画笔递上,沈宛就情不自禁地睫毛一颤,心中小鹿乱撞,双颊绯红飞桃。
“尤其是在宛卿面前,要把宛卿的自谦当作‘才情满时,罗帐待开’解。”
容若相信,这句省略了前奏的话,沈宛能够全懂。
“我想与公子春宵与共。再开罗帐时,欢愉抱尽、红烛燃消,痴情人黎明别时情难消。”
沈宛赌了一把,无需点明,容若也知她所想,予她所愿。
*
收笔后的第一句话,容若说的是:“落在玉兰花上的夜蝶是你,宛卿。”
沈宛喜不自禁,“我知道,公子的画是为我画的,我回去的时候,这幅画《夜蝶白玉兰图》也是归我的。”
“只有宛卿才能似蝶落我心尖。”容若拿起花瓣,微按心脏,问她,“就当我房间外的白玉兰树是为你栽种的,可好?”
“那容若你的夜蝶,定会常来,在容若你需要的时候。”
“常来,需要。宛卿的话,前后矛盾。”
“请公子倒着念——”
“因为容若需要宛卿,所以宛卿常来。”
“唔。啊?”念着念着,容若就笑了,“……啊,我明白了。你这个小机灵鬼。”
“任性博公子欢喜。”沈宛同乐,在容若耳边,声线中爱意缠绵,“公子才有的特权。”
“明明是你自许自有的特权。”容若出她意料地揽过她的腰,“我喜欢。”
——喜欢宛卿你,也喜欢你的做法。
然后,在沈宛侧头的那一瞬间,容若一个蜻蜓点水似的轻吻落在了她的脸上。
——喜欢宛卿你,所以我要把此刻的、日后也不变的爱意给予你。
罗帐之中,香软人温,臂弯沉醉。
然而,却未到悱恻缠绵、逾越了规矩的那一步。
给予归给予,贪欢归贪欢,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容若要是在正妻卢氏怀孕期间,担了一个悄宠沈氏女的名声,以至于生米煮成熟饭,不得不给沈氏女一个小妾的名份,那么无疑会遭天下人唾骂。
沈宛要是趁虚而入、有意引纳兰公子上钩,只为嫁入名门夺爱,那么别说明珠容不下,太皇太后孝庄也能一道懿旨下来处死。得不偿失,何须自寻死路?
“容若,你我今夜,至情而不入情,彼此对得起每一个相关的人。”
“只恨我未能给宛卿男女欢爱,唯让宛卿感受:两心相近时,抱拥不负欠。青丝枕臂弯,相离不舍梳。”
“会有的,我与公子暖帐彻宵,放下一切顾虑的夜晚。会有的,我为公子怀上孩子的那一天。”
容若伸出小指,满怀真挚,“我纳兰性德与沈宛约定,今生今世,必不欠沈宛:罗帐之中春宵事,院落之内孩童影。”
“公子一诺千金,沈宛铭记在心。”
沈宛相信容若,与容若小指相钩,复十指相扣。
*
沈宛带着容若的画和他所赠予的金屑高级画纸而归。
踏着轻功,穿梭在夜幕中,沈宛觉得脸颊上和唇上的余温尚在。
容若的气息,容若的声音,容若的适可而止,都将一个“情”字诠释的极致完美。
沈宛回到住处,将盖了容若的印章的《夜蝶白玉兰图》挂在自己的房间中的显眼位置。
等到天色全亮,她才发觉这幅画有另一番赏观美感:
蝶似翩然立在晨间花蕊中,翅膀上的暗夜星屑,早已换成透窗而入的阳光跃碎,一样的闪亮,那种想要冲破时空局限的蝶意,跟自己与容若想要打破世俗门第偏见的本意,何曾有别?
白玉兰树月下留影,算几番离合,明月清晖不与有情人争弄。词笔勾勒,感情路漫漫,枕入罗帐瑶席,才觉枝头双宿鸟,何时已逐夜华去?
幸得光影春风里,玉盏瑶浆,原是白瓣蜜蕊,都做画中更替日月。
此刻,沈宛则是拿出了那片玉兰花瓣来——
浸了浸师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之中所教授的、能够让鲜花变成永生花的“洛沁水”,稍作晾置,等待吃过早膳过后,再回到房里来对花瓣进行雕刻,然后贴在蝴蝶的翅膀上。
她觉得这是一种仪式感,也是一种对容若倾注爱意的方式。
爱是永恒的,花是不败的,画是永存的。
心是互通的,人是相爱的,情是真挚的。
如此蝴蝶便能飞过沧海,夜蝶便能飞向光明。
一画一真心,菩提向比邻,双宿双飞天星。
一卷一若笔,冰清情达抵,比翼连枝相许。
沈宛笑着:“何需王维诗画禅?”
纳兰容若诗画堪能,不显摆于世、不愿为康熙皇帝所窃画才罢了。
康熙皇帝能够夺走纳兰容若的词和赋,能够独占纳兰容若的一切作品,唯独错失了他的画才,这算不算是容若藏在心底的缝隙中的一环?
*
清早。
颜氏侧夫人捧了送子观音前去卢氏正夫人房中。
“请正夫人好。”袖云礼貌地问候卢氏,“正夫人有喜,添子添福,添丁添喜,纳兰家子嗣延绵。袖云特意去全京华最灵验的寺庙请了这尊‘送子观音像’回来,祈愿正夫人平安生产,公子多子多女,老爷和觉罗人与膝下孙辈共享天伦。”
“袖云妹妹有心了。”卢氏让房中照顾的小丫鬟代为接下,“公子和额娘都是懂佛理和能悟禅的人,又有妹妹心怀虔诚,字字句句将好的发愿说与菩萨听,菩萨怎能不成全?”
“正夫人是有福报之人,日常行善,心胸宽厚,积德之人必定是生活美满,儿孙满堂。”袖云坐到卢氏身边,“前些天袖云还听觉罗夫人说,老爷已经开始为孙辈们规划住处了,可不就是盼着袖云和姐姐你都能够平平安安地陪伴孩子们成长吗?”
“阿玛想的周到,晚膳的时候,你我要一并谢过。”
“是,都是一家人,老爷的性子虽不比公子温润,但也是待儿媳好的。”
这时候,容若从门外进来。
见妻妾相处愉快,又见礼佛的特设处新添了一尊送子观音像,他开颜道:“尔谖袖云,你俩亲如姐妹,共同为我为纳兰家,我心中感激不尽。”
袖云鉴机识辨,道:“有公子在,袖云就不多留下打扰正夫人了,袖云告退。”
容若温眸朝侧夫人一点头,表示自己一直有把袖云放在心上。
*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容若和卢氏夫妻二人的时候,他把自己昨夜约见了“民间女子”的事情如实相告。
卢氏却也将旧时:容若抱病被软禁在皇宫侧暖阁时,唤着宛姑娘的名字被自己听见,自己怕容若病体没法靠精神撑着,就代他口中的宛姑娘回应他和叫他的名字的事情,向他做了承认。【注1】
“当时公子意识模糊,所以没分清;后来经由明珠大人打点,袖云为公子准备的药终于送到了公子手中,公子的病痛才解。”
“尔谖,多亏了你。”容若对往事并不在意,“你早告知我这事,我也不会认为你做得不对。相反,是你救了我,我感谢你。”
“只是,那个时候宛姑娘在公子心中的分量重,我却未跟公子成亲,只一厢情愿地做出了代替她的事情来,至今才向公子坦诚,是我不好。”
“我不怪你,你哪有自我责备的道理?”容若真心地,“那夜要是没有你,我能不能熬过去都未可知,冷彻骨痛钻心,我难受的很,正是你的勇气救了我。尔谖,你是在为那个时候的、还不是夫君的纳兰容若着想。”
卢氏这才宽心宽颜,与容若一同对喝花茶。
“方才,公子说是在家里‘约见’了宛姑娘,而不是‘私会’。”卢氏平和道,“尔谖便是能够体会公子的心情,既是想与宛姑娘成就情缘,又是拘谨于礼教规矩,只能珍惜悄见的一晌欢。”
“尔谖,我自知再如何谨慎用词,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容若捂着自己的心,“我明知道自己当下再如何与宛卿续缘,将来也没法将她明媒正娶进明府,却还是禁不住要去迎夜蝶,看夜蝶翩跹——不做尘世俗流逐歌楼当中花,甘做纳兰笔下一词一画境中月。”
“公子是个多情之人,多情人自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多情事。所以尔谖不会觉得公子跟宛姑娘之间的情爱有伤夫妻之间的感情。”
“尔谖,我只是觉得自己需要这么一位江南出身的汉家才女,那是一种早已从‘新鲜感’过度到了‘依存感’的爱情。”
“尔谖明白。”卢氏道,“公子心中分得清主次,但又有着宛姑娘的地位,才会患得患失、她来之则公子见之则安。”
“我已是一个当了阿玛的人,还有正妻即将出生的孩子要降临,却还是把心留了些不可替代的位置给进不了家门的女子,也无妨吗?”
“明府是公子的大家,倘若公子肯给宛姑娘一个小家,想必彼此都能方便些。”
——宛卿有家。
容若无法对卢氏说出这四个字。
有家的概念,可以理解为沈宛有安置之所,也可以理解为沈宛有安身立命之地,并非他为她安排一处小院就能得欢悦之好的。
容若低着头,正妻越是宽容贤淑和理解宽善,他就越是觉得自己愧疚无比。
那种自己跟沈宛明明没有过越矩行为,却被徒然自生的“辜负了正妻卢氏”的内疚感所缠绕着的困惑,扎疼着容若的心。
*
看罢奏折,歇息的空隙,玄烨在养心殿内喝着施琅将军进献的武夷大红袍,心情清朗。
顾总管道:“施琅将军把福建鼎好的东西送给万岁爷,明索两家都是没有的,可见是对朝廷忠心了。”
“你要说索额图没有,朕相信。”玄烨下意识道,“但要说纳兰没有,朕不信。”
顾总管赔笑:“万岁爷要是不信,何不亲口问问纳兰公子?”
“朕等纳兰进宫,就看他什么时候来。”玄烨像是心里有数一般,“朕早准了他进出自由。”
梁九功从外头进来,道:“启禀万岁爷,江宁织造送来了春季适用的蚕丝云锦、团扇和宫花,内务府的噶禄总管正在外头等着求见万岁爷呢,为的是如何给后宫的各位主儿分配这些好东西的事。”
“这些事,”玄烨揉了揉太阳穴,“不是一向由皇后做主吗?怎么内务府总管要亲自来找朕拿主意了?”
梁九功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说了,接下来后宫的头一件喜事,就是给新人和资历老的嫔妃们进位分。在此之前,赏赐之事最是马虎不得的,多了或是少了,赏对了或是赏错了,都会令人猜测,所以才叫了噶禄总管来见皇上。”
“朕知道了。”玄烨一扬手,“叫内务府总管进来吧!”
“奴才噶禄叩见皇上,皇上吉祥。”
“起来吧!你把那些已经分类造册登记过的条品目录,上呈给朕看看。”
“是。”
玄烨看罢,下了口谕:
“宫花即生丝经过煮熟和染色后,所制成的绒花,谐音荣华,工艺复杂,珍贵难得。理应将其中的多数色彩好看的、花型漂亮的赏赐给皇后,剩余的随机赐给:惠妃荣妃宜妃意妃德嫔各一朵。”
“朕的后宫,汉人妃子不多,就将蚕丝团扇赐给她们赏玩;而蚕丝云锦,端庄大方、沉练稳实的料子自然是送到慈宁宫去孝敬太皇太后,其余色彩艳丽、朝气鲜明的料子,就赏给四妃之外的妃位主子、德嫔之外的嫔位主子和贵人位分的妃子吧!”
“剩余的常在、答应、官女子等,各赐蚕丝丝络小把。以上。”
噶禄总管道:“奴才都记下了,谢皇上明示。”
玄烨道:“你去给皇后回话的时候,告诉皇后,朕今明两晚都在坤宁宫安置。”
【注1】卢氏与容若未成亲前,夜间彼此救赎,见第111章后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