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御线是死的,人是活的。
让一道防御体系失效的最好办法,就是绕过防御。
李世绩的军队完美体现了这一点。
唐军屯兵在怀远,这是他们前线的大本营,然后,李世绩做足了功课,他在当地伐木,造桥,调兵遣将,似乎准备强渡辽水。
高句丽人信以为真,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趁着唐军半渡时,全力杀出。
但他们很快傻眼了。
李世绩暗渡陈仓,偷偷派兵北上通定镇,这是当年隋炀帝杨广渡河之地。
辽水长流不息,浮桥依然如昔。
高句丽人竟然没有派重兵守卫,这正中李世绩下怀。
于是,李世绩挥军直渡辽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绕到了高句丽辽水防御线的后方。
当辽东高句丽的山城看到大唐军队的旗帜,迎风飘扬时,他们惊惶失措,他们知道,他们赖以骄傲和依存的辽水防御体系,已经彻底崩盘。
但高句丽人虽惊不乱,几百年来,他们经常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早就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
高句丽人开始坚壁清野,驱赶民众进入附近的山城。
战斗进入第二个阶段,这也是高句丽的第二层防线和主流作战方式。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山城防御作战体系。
这是由辽水东岸大大小小的山城组成的各自为据,又可以互为援助的类似中原坞堡制的升级版。
山城防御体系,也是高句丽在几百年的征战中,在实战中总结和发明的军政一体化,全民皆兵的战斗体系。
山城也是一种非常顽强的战法。
高句丽的山城,都是选在地势险要的平原和山岭交通要道,或是悬崖峭壁之上,是天然的战略要点,易守难攻。
为了达到长期坚守的,不战而退敌的目的,山城之内,平时就有意识地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和战备物资,更重要的是,山城即使依靠绝地而修建,也有源源不绝的清洁的水源可供饮用。
有水有粮有兵有器具,这种四有型山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自我生存发展。
实际上,每座山城,除了临时的民众进入之外,正规的军队,也有几千人以上,这能够保证山城的防守和战斗力。
整座山城,其实就是一个战时的军事堡垒。
并且,与堡垒制相适应的是,高句丽人发明了坚壁清野战法,这对于进攻的一方,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那就是只要战火一起,高句丽人就会驱赶山城附近的民众,全部进入山城,并且,不会留下一颗粮食在山城外面。
在守城时,能有与山城同存同亡的必死之心,这可以焕发出强烈而顽强的斗志。
并且,足衣足食的山城守军,完全可以以逸待劳,发现战机,断敌粮道。
这也是隋唐两朝,很难一举攻克高句丽的原因所在。
隋唐的大军,如果陷入攻克具体的山城之战,就会陷入长久战,而失尽天地人三大利益。
山城体系,是一种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得的作战体系。
它适合高句丽寒冷气候,多山环境,以及当时人口较少,可以据险而守,进行消耗战,拖延战的极高明的战法。
这种战法已被历史多次证明,是一种有效有用有利的战法。
只要进攻部队,在行军途中,遇上一二个难攻的山城,被拖在坚城之下,就会进入持久战,虚耗时日,进退不能的结果。
那是不可承受之重。
东北亚寒冷的天气,和进攻方漫长的后勤补给线,是任何朝代不可承受的噩梦。
但山城必下。
一是它们占据交通要道。
二是进攻一方补给线太长,如果绕道,非常容易被切断粮道,大军作战,粮食为先,如果粮道被断,就必然面临全军覆没之局。
况且,置坚城于不顾,如果在另外的山城之外,陷入僵局之时,也极容易面对里外夹攻,陷入腹背受敌的苦战之局。
因而,山城体系,才是高句丽最大的本钱,在中原王朝没有掌握进攻的钥匙前,没有找到终极的战法前,高句丽始终可以有惊无险地侥幸涉险过关。
山城体系作战的特点,注定了进攻一方,需要逐城攻克。
但高句丽作为守城一方,却较有机动性,城与城之间,互为声援,即使一城已下,但却可以随时组织人马,再伺机反扑。
这一点,就体现在盖牟城之战,也是唐军进入辽东半岛的第一次战斗之上。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五。
李道宗率领几千部队,率先到达另一个叫新城(今抚顺)的山城,但由于其城地势险绝,根本就不可能短时间攻下,唐军只是派了部分军队进行牵制,而将辽东第一战,在盖牟城打响。
四月十五,李世绩大军包围盖牟城。
这本身是一个小战役,但足以体现出高句丽人的顽强和坚韧,也能体现出大唐军队的风采,此战大体上能体现出双方的真实力量,或者也预测了战争的走向。
四月二十六,仅仅过了十二天,唐军就攻克盖牟城,缴获了二万多人口,粮食十万余石。
但唐军赢得并不轻松,在此战之中,左屯卫将军姜确,这是三品高官,属于核心层的高级将领,被流矢射中,不幸殒命。
李世民痛失大将,为了激励士气,特地作了一首五言诗以特别纪念他,“未展六骑术,先亏一篑功。防身不足智,徇命有余忠。”
出师未捷身先死,让此次进军蒙上了一层阴影。
并且,到六月份,在随后的攻势中,唐军虽然连续攻下了辽东城,白岩城等山城,但唐军并不能完全掌控局势。
唐军的地位和胜利成果,并不稳固。
六月初三,在攻下盖牟城才一个多月,辽东战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李世民就做出了一个非常规的动作。
以盖牟城为例,此地被李世民改名为盖州,以示正式纳入中原王朝的正式版图。
这种临阵改名,和一般在战后大局定时,再重新布局有所不同,这次盖牟城的改名,是在战时。
这意味着李世民对盖牟城倾注了极大的希望,想让盖牟城成为辽东被攻下城市的标杆,以大国之风,大国之政瓦解高句丽辽东地区山城的战斗意志。
但李世民显然失望了。
新任盖牟城的守将,也是李唐王朝非常高规格的一个特殊的人物。
他就是韦挺。
但他很难承受这种巨大的压力。
这种焦虑,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唐军在附近山城的攻坚战,让人心惊胆战,时有起伏,攻城之声甚至声声入耳,让人心情焦虑,无法入眠。
二是来自高句丽直接的军事压力。
盖牟城虽然已入唐朝,但高句丽人并没有放弃,他们多次组织正规或非正规的军队,来骚扰或袭击牟城的唐朝守军。
这让韦挺日夜都生活于巨大压力之中,最终因为心生怨气,口出怨言,而被李世民贬谪为象州都督。
韦挺本人身具大才,又出自关陇豪门韦氏,在仕途上早就飞黄腾达。
但他隶属于隐太子李建成一系,当日杨文干谋反事件秋后算帐时,他和秦王李世民府上的王珪、杜淹一同被贬,而后者两人,在李世民一朝早就官至宰相之职。
可见韦挺确实有几个刷子,也早就成为李唐王朝的核心重臣。
事实上,李世民在此次征伐高句丽战役之中,对韦挺也托以重任。
他任命韦挺全权主管粮食后勤的馈运事宜,下诏让河北诸州都受韦挺节度,让韦挺便宜行事。
这是绝对的信任,也是绝对的荣耀。
但韦挺出了些破绽。
韦挺通过永济渠运粮时,并未事先勘察河段的情况,直接发船北上,但竟然碰到无法通航的河段,只能临时缷米下船。
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复李世民说,准备来春再运米。
李世民勃然大怒,他毫不客气地下诏斥责韦挺说:“朕欲十九春大举(征伐高句丽),今言二十年运漕,甚无谓也。”
并且,李世民另外派出的特使,也将真实的情况向李世民说明。
当李世民掌握到韦挺没有摸清情况,就贸然运粮,并且,还在幽州醉生梦死时,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命令李道裕代替韦挺之职。
李世民下诏将韦挺械送至洛阳问罪。
韦挺被依律削职为平民。
但李世民显然对韦挺高看一眼,认为韦挺确实是可用之才,或者也不想让他留在后方成为不稳定因素,便特别准许他以白衣的身份随军出征。
现在,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李世民将盖牟城交到韦挺手中,希望他能不坠李唐声威,为国效忠。
但韦挺世代贵胄,历任职位,既清且贵,现在忽然挑上千斤重担,满身压力,无处诉说。
韦挺终于爆发出来,他将心中的不满,写给了一个叫公孙善常的术士。
也许是韦挺运气不好。
公孙善常竟然因为另外的事情被拘于狱中,但他畏罪自杀,在他的书囊中,竟然发现了韦挺的怨望之信。
韦挺在书信之中,大论特论盖牟城中,形势威殆万分,大有朝不保夕,并不看好李唐的前途之感,并且对于自己的失职和遭遇,也颇有不平之气。
大敌当前,大局当前,李世民需要绝对付出和愿意牺牲的忠勇之士,首鼠两端,无法承重的韦挺,立即被李世民贬为象州刺史。
但世间不止一个韦挺。
辽东也不止一个盖牟城。
高句丽人显示了他们能在几百年的时间内屹立不倒,并且逐步成为东北亚霸主的可怕实力。
顽强坚韧而又可怕的高句丽人。
以盖牟城的情况可知,辽东前线的战况,并不美妙。
双方呈现互有攻守,各有胜负之势,唐军的进度,也远低于李世民的预期。
但李世民携大唐盛世的精锐军队,士气冲盈而来,也远不是高句丽小邦能正面抗衡。
李世民在下面战场之上,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
开胃小菜吃过了,该大餐上场啦。
唐朝与高句丽,第一次大战,辽东城之战,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