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虎就不服气。
他曾在杨坚面前,和贺若弼当面争论,谁才是平定江南第一功臣。
贺若弼当然军功盖世,但他珠玉满身,唯独欠缺那颗,最亮最耀眼的明珠。
韩擒虎拥有一个贺若弼朝思暮想,但却永远无法占据的军功。
韩擒虎没有去擒住一只老虎,但他擒住了一条龙,一条真龙。
他比贺若弼早一天,进入陈国的都城建康,接受了陈后主的投降。
虽然这是由于贺若弼正面战场的苦战,牵制和摧毁了陈国将士抵抗的决心,贺若弼才能以区区五百兵士,侥幸进入建康城,接受陈后主的投降。
但他占了先。
一步先,步步先,这就叫天意,这就是命运。
以当时情况而论,就算韩擒虎没有进入建康,贺若弼也是分分钟会率领大军攻占陈国的都城。
那就可以获得巨大而圆满的成功。
但韩擒虎争的就是朝夕,他争的就是这快了半拍的先机。
第一个进入建康的无上荣耀,他要定了。
韩擒虎在平陈战役中,是一支奇兵,他只带了五百精兵,作为先锋突击陈国。
在贺若弼和陈国十万主力正面硬刚时,他和行军总管杜彦的二万兵马,在另一个方向,作为牵制,准备合围建康。
有理由相信,韩擒虎得到了正面战场大胜的消息。
他为了抢占头功,挺而走险,他走了一步惊险至极,也绝妙至极的棋。
他赌陈国在正面战场溃败后,将士们绝无再战之心,至于陈国的民众,也早已离心离德。
他判断目前陈国的都城建康,不过是一个一戳即倒的纸老虎。
韩擒虎的眼光很毒。
这一步棋,直接击中了陈国最核心软弱的心脏,而成就韩擒虎千古美名。
韩擒虎的判断来自于他在陈国腹地的经历。
他亲自率领五百精兵,也是五百死士,在陈国的推进速度,完全无法相信,也不敢想象的顺利。
飞渡长江,采石矶的守军,因为醉酒沉醉,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
然后,韩擒虎开挂了一般。
半天攻下姑熟,江南父老,争先恐后,来到军营之中,一睹上国大将的风彩。
甚至都城建康核心要地,朱雀航的守军,没有组织任何的抵抗,全军逃得无影无踪。
这并不是个例,都城尚且如此,韩擒虎一路行来,陈国将士大都望风而遁。
一国上下如此,此而不亡更有何待。
陈国也还是有能打的。
但韩擒虎的胆识带来了好的运气。
他在朱雀门,本来面临一场硬仗、恶仗,如果双方缠斗在一起,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这一次,他又沾了贺若弼的光。
从正面战场败退的老将任忠,正好碰上了将要和韩擒虎死斗的朱雀门守军。
任忠当时手握几百兵马,犹有一战之力,但他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他作了一个选择。
他认为现在投降隋军,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想要立个投名状,这可以增加他投诚的份量。
于是,他说了一句话,立即打消了陈军的战斗意志。
他倚老卖老地说道:“老夫尚降,诸君何事!”
一个非常有杀伤力的人,讲出了这句非常有杀伤力的话。
任忠,在陈国朝野都是鼎鼎大名的资深将领。
降,则生,不降,则死。
将士们没有迟疑,立即做出了选择。
于是,任忠亲自领着韩擒虎进入南掖门。
陈后主后宫的大门,向韩擒虎洞开。
韩擒虎笑纳。
他本是北地一介武夫,乍一看到江南风光旖旎,后主宫中如云的秀色,那摇曳不堪一握的腰肢,那动人的一颦一笑,吴语软侬,风情万种。
韩擒虎心都化了,韩擒虎军队的心都化了。
于是,韩擒虎放纵士卒,淫污陈宫。
他当然付出了一些代价。
在和贺若弼争功中,他的这个丑行被御史劾奏。
这当然是重罪,可以直接被杀头。
但擒住陈后主,是不世之功,是一件无法被历史抹却的功绩。
杨坚做了折衷的处理。
他认可韩擒虎的功绩,却不给他增加爵位和封邑。
平定陈国的正面战场,却远远没有如此风轻云淡,风光艳丽。
实际上,杨坚准备了非常长的时间。
杨坚将它作为一项国策,做了非常深入细致的前期工作。
他采取了“询策,惑敌,分进”的六字方针,展现了高度的技艺和耐心,最终完成名垂千古的一统天下。
陈国不过只是偏安江左的一介小国,但江南的朝廷,自诩文化正统,在心理上非常轻视北方朝廷。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江南君臣,认为北方政权,不过是一群武夫莽将,是化外之民,不值一哂。
再加上长江天险,近三百年来,一直和北方的中原王朝,划江而治,还时不时地进行北伐。
南方宋武帝刘裕,曾经无限接近统一南北,最后虽然功败垂成,但依然成为传说中神一般的人物。
当年符坚以全盛之师,君明臣贤,统百万之众南征,而被谢玄击败于淝水,国破身亡,更是耳熟能详,历久弥新。
杨坚分析了南北的优劣,虽然在战略上认定必胜,但在战术上,却极为重视而慎重。
他对自己的高级智囊团发出了一道命令,要求他们广泛地提供伐陈的建议和方略。
杨坚知人善任,对于山东士人代表的李德林,虽然在处理宇文皇族一事上,意见分歧,让李德林郁郁于怀,官位一直原地徘徊。
但杨坚其实非常清楚,李德林既是当世文宗,也是熟知大势的战略大家。
国士无双李德林,也是非常富有远见的李德林。
隋朝建立之后,李德林就认定平陈之事,朝暮必发,因而屡次主动上书平陈之计。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杨坚终于准备当面咨询李德林的方略。
588年,杨坚巡幸同州,李德林并没有和他一起去,当时,杨坚谋划平陈事宜,已经到了日思夜想,紧锣密鼓的紧要关头。
他心中有一些疑惑,想当面向李德林请教。
杨坚发出一道敕书,命令李德林随驾,并且在敕书上,特别写上一行字,交待李德林带上他的平陈之计,“伐陈事宜,宜自随也。”
杨坚生怕李德林身体有病,经受不起长途跋涉,无法亲自赶来,他特别交待高颎,往长安一行。
“德林若患未堪行,宜自至宅取其方略。”
李德林没有辜负杨坚的信任。
他呈上的策略,杨坚原封不动地给了晋王杨广。
他是杨坚钦定南征元帅的不二人选。
南平陈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李德林的策略和谋划,显然坚定了杨坚必胜的信心。
他心情大好。
以至于在立隋近十年后,李德林名位不进的情况下,在这次巡幸的归途中,杨坚少有地动情,他以马鞭南指,那个方向,正是陈国的方向。
那个陈国,在李德林的策略中,已被规划进帝国的版图。
李德林甚至制定好了平陈之后的治理方略和具体的实施步骤。
杨坚想起了李德林在最初的艰苦岁月中的翊赞之情。
他也想起了,这十来年李德林所受的压抑;自己在李德林的平陈策略中,看到的赤子之心,一心为国之忠。
杨坚在那一刻,诚心实意地对李德林说:“待平陈(国)讫,会以七宝装严公,使自山东无及之者。”
这是一个非常有份量的承诺。
等于是杨坚要让李德林正式成为山东地域名副其实的第一人,甚至隐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概和念想。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德林已经不是刚开始为杨坚打天下的李德林了,杨坚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杨坚了。
李德林本来就处于杨坚核心决策层的边缘,也一直游离于高颎集团之外,这份“山东无及之者”的荣耀过重。
李德林,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李德林也并未参与平陈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