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件事情,其实是一体二面,既要摧毁旧世界,又要建设新政权。
隋朝号称仁义之师,南渡长江,解民于倒悬。
毫无疑问,需要清除旧世界中,民怨沸腾的几大奸臣。
这主要集中于陈朝的核心高层。
一是作威作福,祸国殃民的施文庆。
第二类官吏。
那当然是给陈后主捞钱,供其挥霍无度的几大酷吏。
晋王杨广的清洗计划,非常有节制。
这是一种非常小范围的必要清洗,既可以收拢民心,也可以最大限度地,稳定陈国朝野对新朝的信心。
如果实行大规模的清洗,在隋军立足未稳的情况下,局势将可能走向无法预知和控制的方向。
上兵伐谋,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从来都是高层的政治智慧。
晋王杨广虽然年轻,并没有更多的深谋远虑,但他背后,有老于政道和治道的高颎。
这个有限度的清洗计划,展现了极高的行政和谋略水平。
杨广做的第二件事情,更是攻灭一国所必须进行的标准程式。
陈国一向自诩为汉族文化正朔,认为北方的周朝和隋朝不过是化外之民,只是武力蛮夫而已。
晋王杨广下令,收集书籍图箓,封存府库,资财一无所取。
这显然是上国风范,表明了隋朝统治者,对陈国原有体系,某种程度的接受或是承认。
即使这种承认并不是长期,但也足够赢得江南士心。
晋王杨广的这些举措,为他快速赢得江南政坛和朝野的某种认可。
他们觉得,这个外来的征服者,并非是想象中的蛮夷,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考虑,在将来的新政权中,如何去占得一席之地。
这就是民心。
这种朝野间的期盼,对杨广未来的政治生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杨广登基之前,他最辉煌和最为人称道的政绩,就是治理江南。
一个江南,就是一个世界。
在他登基称帝之后,他的政府中很多高层,都是江南人士,这对于南北文化和文明的融合,是一种强有力,也是有利的推动。
杨广很快面临一个幸福的烦恼。
清理完陈国的敌对势力,杨广需要对自己内部的将领下手。
他必须囚禁二个人。
这二个人都是隋朝平定江南的功臣,但于情于理,杨广需要将他们下狱,以等待杨坚的指示。
第一个撞到枪口之上的人,是大将贺若弼。
杨广的理由非常充足,贺若弼违抗军令,为了抢功,单独和陈国,先期决战。
有令不行,擅作主张,这是重罪。
因为在合围建康的原定计划中,贺若弼的军队,只不过是前锋部队。
杨广和高颎从来没有计划,更没有允许过,贺若弼以八千甲士,正面硬撼陈国的主力,并占领建康。
前锋就只是尖兵的作用,是搅局者,不能成为决定者。
其实当日情势,也是险到了极点。
如果贺若弼不是天纵之才,天才般地找到孔范这个突破口,他的八千甲士,恐怕在白土冈一战中,早就全军覆没。
引起的后果,就是灾难性的。
隋朝此次南征,大概率会无疾而终,再一次卷土重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但这个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然被贺若弼奇迹般地完成了。
虽然是大功,但违抗军令,同样也是重罪。
有罪必罚,贺若弼被投进狱中。
另外一个人,却是来自于韩擒虎五百死士的将领,他叫王颁。
王颁进入建康城之后,连夜掘开陈朝开国帝王,陈霸先的坟墓,焚其骨而饮其灰。
这一样是大罪。
杀父夺妻,自古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何况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再去挫骨扬灰,必然不为社会和道德所容。
这和隋朝的仁义之师,也和杨坚以仁孝治天下的理念不相符合。
何况,现在江左虽定,但江南未稳,隋朝需要维持一个更道德的大国形象。
即使在天明时分,王颁自己捆绑自己,向晋王杨广请罪。
也无法逃脱罪责,杨广依律将他囚禁。
他们都在等待大兴城中,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的指令。
王颁是真正的死士。
韩擒虎这只部队之所以叫做敢死之队,相当大的原因来自于王颁。
他是王僧辩之子,王僧辩和陈国开国之君,陈武帝陈霸先,结下了兄弟之情,同样也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
当年,王僧辩平侯景之乱,对于梁朝有再造之功,在战斗中,他和陈霸先英雄相惜,结成儿女亲家。
虽然这桩婚事,因为王僧辩母亲的过世而拖延未办,但王僧辩对陈霸先推以赤心,肝胆相照。
他们之间融洽的关系,被传为当世佳话。
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陈霸先并不这么想。
当时,江南的历任朝廷,已经形成一种军人政治,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谁就能化家为国。
陈霸先同样也想窃国为家。
他一边和王僧辩称兄道弟,一边暗中等待机会图谋王僧辩。
这个阴谋家,以有心算无心,很快等到了机会。
当王僧辩要求他整军备马,防备北方齐国的进攻时,他矛头一转,直接挥兵偷袭王僧辩。
事出突然,王僧辩没有任何准备,他脆败于陈霸先,成为阶下之囚。
在王僧辩请求饶命之时,陈霸先说出了一句厚颜无耻的话,他不无得意地责怪他说:“何意全无防备。”
同为朝臣,且有兄弟之义,连襟之亲。
陈霸先却责怪王僧辩不防备自己,让自己轻易偷袭得手。
可见南朝的军人政治,到此之时,已是全无气节,世间再无任何忠诚,将领们之间,也再无信任。
唯一可以依凭的手段,只剩下武力。
这已是病入膏肓,即使隋朝不发动武力南征,这种政权,已经了无生机。
王僧辩看着志得意满的陈霸先,无奈地回了一句话,他说道:“委公(陈霸先)北门,何谓无备。”
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把陈霸先当成心腹,兄弟,亲家,而应该当成一个竞争对手,时刻提防。
话虽如此,但陈霸先却没有任何义气,背叛自己。
只是当时,义气却不值一分钱。
在掌握绝对的权力面前,在当皇帝君临天下的梦想面前,陈霸先根本就不曾考虑过义气二字。
为了斩草除根,他在当晚就绞死了王僧辩父子。
和王僧辩一起被绞死的儿子,就是当时准备迎娶陈霸先女儿的王頠。
在权力斗争面前,亲家翁,兄弟,女婿等等的身份,都被赋予政治的含义。
有相同的利益,就认可这种关系,如果利益纠缠或相反,就会非常冷静而明白无误地切割这种关系。
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也是一个现实的世界。
在陈霸先登基之战中,王僧辩还有几个儿子,也死于随后的战争。
经过残酷的清洗,王僧辩一族,在南方已经流水落花,永远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王僧辩和陈霸先结下了死仇。
天可怜见,王僧辩还剩下王颁这条血脉。
他要复仇,他一辈子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攻灭陈国,将陈霸先挫骨扬灰。
他就是王颁。
王僧辩平侯景之乱时,他把王颁作为人质,安放在长江中游荆州的梁国,以取得萧梁的支持。
梁元帝在荆州被北周攻灭之后,王颁也随荆州十多万人一起进入长安,才成为王氏一族的漏网之鱼。
从此之后,王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向陈霸先复仇。
国恨家仇,深深重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当杨坚征集平陈之策时,王颁第一时间献上自己的奇兵偷袭计划,以五百人组成敢死之士。
奇兵直袭建康。
这种天才而大胆的构思,如果不是非常清楚陈国虚实,或是早已把自身性命置之度外之人,绝难有如此气魄。
说完自己的必死之计,王颁回想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不由在杨坚面前真情流露。
王颁痛哭流涕。
将心可用,士心可用,杨坚认可了这个奇袭的计划。
王颁说到做到,他亲自率领几百人,成为五百死士的中坚。
这支力量,最后被韩擒虎掌握,他统帅这只生力军,也是敢死队,一路直捣建康。
以最快的速度,活捉陈后主,建立平陈首功。
王颁进入建康,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