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非常焦虑。
造反既需要实力,也需要技术,更讲究艺术。
但他似乎只是为了造反而造反。
现在京城刚刚发生废立太子事件,政局不稳,现在进京,前途未卜,并且一旦离开自己经营积年的巴蜀大地,恐怕就如羊入虎口,再无回归的一日。
杨秀想以患病为由,先缓一缓,拖一拖,看看情势的发展,再做决定。
这是一种稳妥的方案,但杨秀毕竟不是做大事的人。
即使在他自己的蜀王府,他也依然受制于杨坚给他指派的官僚的掣肘。
甚至非常重要的一个官职,总管蜀王府兵马的源师,也和他不是一条心。
源师屡次向他进谏,让他应召进京,听命于朝廷。
可见,杨秀即使心存反意,却无反叛的本事。
杨秀非常清楚地掌握到源师的心意,对于源师的不合作,他勃然作色,直接怼回去道:“此自我家事,何预卿也!”
身居重位,职责所在,源师显然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他既是朝廷命官,也是蜀王之臣,如今见杨秀发怒,心知君臣嫌隙已成,他同样也知道,杨坚稳坐京城,是一种绝对无法撼动的力量。
那是一个真正高高在上,只能让人仰视,不可置疑的主子。
他无能为力。
源师流涕,坚持己见地说:“(源)师忝参幕府,敢不尽忠!圣上有敕追王,以淹时月,今乃迁延未去。百姓不识王心,傥生异议,内外疑骇,发雷霆之诏,降一介之使,王何以自明?愿王熟计之!”
显然,作为杨秀的近臣,源师心中也知道蜀王杨秀的小九九,但他的判断是,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就不要开始。
否则必然误己误人。
源师的判断非常准确,杨坚看到杨秀久不应召,担忧他铤而走险。
于是,杨坚雷厉风行,走了一着先手。
他先杨秀一步,面授机宜,委派老臣独孤楷接任益州总管。
独孤楷知道事情紧急,马不停蹄地火速上任。
当独孤楷飞驰千里,到达成都时,杨秀还是拖延着,不肯进京。
独孤楷是个老狐狸,他对杨秀软硬兼施,连哄带骗,竟然说服杨秀进京。
当杨秀一出成都,独孤楷立即整兵备战,以防杨秀杀回马枪,因为,他察觉到杨秀神情上的犹豫和后悔。
事实证明,独孤楷老谋深算,当杨秀离开成都,才四十余里,他就想反袭独孤楷。
但杨秀已经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他的探子回报,独孤楷已经在成都严阵以待,他再没机会了。
杨秀望着身后的成都,那里曾经是他的王国,而他也曾经,就是这里的王。
他知道,也许这辈子,他再也没可能,去触摸成都的一草一木了。
成都虽近,却已远若隔世。
杨秀知道自己将一去不返。
他终于到达京城,在这里,他将走向他的宿命。
杨素已经布好了局,他显然已经无限夸大了杨秀的谋反之心。
杨坚对于他这个儿子,已没有任何好感,也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在朝堂之上,见到杨秀,竟然一反常态,沉默如山,没有和杨秀说一句话。
这既非对臣之礼,也不是为父之道,杨坚的凉薄,他的冷酷,他的天下如一,在这件事情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杨坚是一个优秀的君王,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的父亲。
第二天,杨坚就派遣使臣,专门到杨秀的府上,严厉谴责杨秀的所作所为。
父亲和皇帝,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杨秀感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种状态非常不妙,看来自己不但做不成臣子,连儿子都可能做不成。
杨秀终于开始害怕。
他服软,赶快向杨坚谢罪说:“忝荷国恩,出临藩岳,不能奉法,罪当万死。”
但他服软的时间太晚了,杨坚给过他机会,他已经一一浪费掉了。
杨秀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之中,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杨坚准备严惩杨秀。
太子杨广装模作样,涕泪四流,和诸位王爷打圆场,赶快替杨秀求情。
杨坚不为所动,他再一次展现出他的冷酷无情,他对朝臣说:“昔者秦王(杨俊)糜费财物,我以父道训之。今(杨)秀蠹害生民,当以君道绳之。”
教训,犹可做父子;绳之,则已同叛逆。
可见,杨素给杨秀罗织的罪名,虽然不是谋反,但已足够达到叛国的级别了。
以有心对无心,杨秀终于在劫难逃。
杨坚将杨秀下狱治罪。
杨坚天性凉薄,即使对他自己的儿子,也不讲一丝情面,但杨秀在朝臣之中,颇有些影响力,终于还是有人看不过去了。
庆整向杨坚进谏说:“庶人(杨)勇已废,秦王(杨俊)已薨,陛下儿子无多,何至如是。然蜀王性甚耿介,今被重责,恐不自全。”
这句话讲得有点重,直戳杨坚的脊梁骨,暗指他亲自导演父子相残,以致落到局面不可收拾的境地。
杨坚恼羞成怒,想立即拔掉庆整的舌头,以惩罚他不知轻重地讲话。
庆整的进谏,反倒促使杨坚动了真怒,他盛怒之下,对着群臣说道:“当斩(杨)秀以谢天下。”
杨坚命令当朝最核心的大臣集团,去共同推治杨秀的罪过。
为了永绝后患,杨素想要把杨秀往死里整。
杨素再一次故伎重施。
既然杨秀是杨坚的儿子,那么,就以亲情为突破口,先给杨秀安排一个自绝于杨坚的罪名,才能让杨坚断情绝性,去自治杨秀之罪。
杨秀虽然不服太子杨广,但他对于父亲杨坚,却是口服心服,并且心存畏惧,也恪尽子职,他也并未象废太子杨勇一般,有罪名可以落实。
因而,自绝于杨坚,这个罪名很难成立,杨素没有坚实的罪证,去证实,支持这个罪名。
但这难不倒杨素。
他老于吏道,有罪证,他要抓住罪证,没有罪证,他要创造罪证。
于是,杨素针对杨坚的弱点,制造了著名的“偶人案”。
他派人暗中制作了一个木偶人,上面写上汉王杨谅的名字,并将其缚手钉心,埋之于华山之下。
杨素贼喊捉贼,他指使人向杨坚告发,并掘出了这个木偶人。
为了表演更逼真,他替杨秀作了一篇檄文,上书:“逆臣贼子,专弄威权,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
杨秀准备要盛陈甲兵之盛,指期问罪。
这个偶人案,是专门针对杨坚的弱点量身设计。
杨素非常精准地控制了杨坚的逆鳞,那就是非常痛恨任何人实行厌胜之术,可以说,这是他一个不可逆的龙鳞,谁触谁死。
然后,在废立太子事件后,杨坚的心态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他心力憔悴,似乎忽然丧失了对政治的热情。
他开始对政治变得疲倦,失去了以往的专心,甚至有一点不自信。
檄文虽然不是杨秀所写,但确实是足以反映目前杨坚的政治心态,这也戳中了杨坚的痛点。
二相混合之下,会让杨坚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可以说,杨素现在对于杨坚的把握已经达到入微的境地,甚至能将其玩弄于手掌之间。
果然,杨坚上当了。
他满心失望地说:“天下宁有是耶!”
于是,他将杨秀废为庶人,幽囚于内侍省,不得与妻子儿女相见,仅给二个獠婢驱使。
杨素趁机打击他在朝堂的政敌,被杨秀一案牵连的朝廷官吏竟然达到一百多人。
终杨坚之世,杨秀再无翻身的机会。